<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四十多年前深秋的一天,寒风如刀,肆意割裂着世间暖意。家住岳阳县杨林街镇的叔舅建军竟在此时突然病倒,被堂兄堂弟紧急送往岳阳市人民医院,而家里五个年幼的孩子和一堆农活让叔舅妈桂花无法脱身。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次日清晨,薄雾蒙蒙,微弱的晨曦勉强穿透重重寒意。叔舅妈将最小的孩子驮在背上,把四个大一点的孩子托付给婶婶,一步一回头地踏上了奔赴岳阳的山路。十个月大的婴儿,在她背上咿呀作声,懵懂不知命运的阴霾,晨露不知趣地打湿了她的布鞋,浸透了她仓促又沉重的步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在她踏上东塘的公路时,迎面遇见了刚下车从岳阳回来的堂兄。“别去了”,堂兄红着眼眶,声音颤抖,像从牙缝里挤出,“建军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 怕是熬不过这几天了。” 那话语如同一把钝刀,缓慢却又残忍地一点点割开叔舅妈的心脏。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怀里的孩子受惊,哇哇大哭,那哭声似是对这命运无常最无助的控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吃力地吩咐堂兄回去为丈夫选坟地、备寿材(也称做“千年屋”),自己则瘫坐在那儿,木然地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这些年,为了养活这群孩子,他们夫妻起早贪黑在田间地头劳作,省吃俭用,可还是负了债。而如今,田里的庄稼还没收割,圈里的猪正待出栏换钱,可那个撑起这个家、如顶梁柱般的男人,却要离她而去了。她低头看着怀中吮吸手指的婴儿,那胖乎乎的小手无意识地抓握,像在攥紧她破碎的心。眼前,五个孩儿期待的眼神在脑海中轮番闪过,仿若黑夜里的寒星,微弱却刺得她生疼。她觉得肩上的担子,比那绵延起伏的青山,还要沉重万倍。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日头爬至中天,阳光照在身上,却冷得像冰。后来,路人回忆,曾看见她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地走向离公路不远的山塘……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次日上午,村民们发现了山塘里的母子。那凄惨一幕,令人心碎。即便在冰冷的死亡中,母亲的双臂仍死死环抱着孩子,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是她在这绝望世间拼死抓住的温暖。人们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将他们分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与此同时,医院里的叔舅竟奇迹般地好转了。起初,他虚弱得连呼吸都似在耗尽最后气力,只能依赖输液维持生命。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的气色竟如枯木逢春般渐渐恢复,甚至能勉力坐起来,艰难地喝几口粥。只是,每一次从昏睡中醒来,他总会用沙哑得近乎破碎的声音问:“桂花怎么还不来?” 声音里满是不解与思念。堂弟支支吾吾,眼神躲闪:“家里孩子多,田里活忙,走不开……” 叔舅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一股怨气:“我都这样了,她还有心思忙那些琐事?” 他满心委屈,觉得自己在病中,连妻子这般亲近之人都被抛下,被世间遗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又过了些日子,叔舅的身子骨硬朗些了,勉强能走了。护士看见他总是望着门口,有时还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望着走廊。妻子这么久音信全无,似人间蒸发。夜深人静时,他看着病房斑驳的天花板,猜疑如野草般疯长。是不是她嫌弃自己病重,不愿来照顾,想抛下他,另寻生路?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瞒着他?他急切地质问,亲人们却总是闪烁其词,只甩下一句:“等你病好了,就能见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两个多月后,叔舅终于痊愈出院。一路上,他沉默不语,满心愤懑,心中憋着一股火 —— 他要当面问问妻子,为何在他最脆弱、最需要她的时候,她连面都不露,如此狠心决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当他推开家门,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四个孩子见到父亲哭成泪人,那哭声似要把整个屋子都震塌。他愣住了,满心怒火瞬间凝结成冰。他环顾四周,问道:“你妈呢?” 孩子们抽泣着,害怕地不敢回答。堂兄站在门口,脸色沉重得似压着千斤巨石,低声说:“跟我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叔舅跟在堂兄身后,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他们爬上东山,来到一座新坟前。坟头的草已经泛青,在风中轻轻摇曳,似在诉说着无尽悲凉。叔舅的声音开始发抖,腿也像是灌了铅:“这是…… ?” 堂兄长叹一口气,终于说出了真相:“那天,她去探望你,走到路上,听说你不行了,就…… 带着孩子投了塘。”叔舅如遭雷击,双腿一软,跪倒在坟前。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摸冰冷的墓碑,那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直抵心底最柔软处。他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桂花,你怎么这么傻啊!” 往昔岁月,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想起自己在医院里的无端埋怨,想起那些荒唐的猜疑,想起妻子曾经含辛茹苦的日夜,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却落得如此下场。而现在,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对他轻声细语,不会再为这个家忙前忙后。早知如此,他宁可死在病床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多年后,每当有人提起这件事,老人们总会摇头叹息:“是那娘俩用命换回了当家的。” 可叔舅知道,他活下来的代价,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悔恨。他终身未再娶,一个人扛起生活的重担,含辛茹苦地拉扯大四个孩子。每年清明,他都会在坟前坐上一整天,一遍遍擦拭墓碑上的名字,那名字似是他心中永恒的痛,而那座合葬的坟墓前,永远摆着新鲜的野花和干净的供果。</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