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写给母亲——星月下的针脚

济世清风

　　五月的风掠过窗棂时，总带着槐花的甜腻。我握着给母亲买的降压药降糖药站在老年公寓门口时，透过玻璃看到母亲映出鬓角的白霜，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那个在夏夜奔跑的孩童——那时的月光正像母亲的手，轻轻托着跌跌撞撞的岁月。

一、月光里的襁褓

蝉鸣在老榆树的浓荫里织成网的夏夜，母亲总爱端着小板凳坐在街口的青石板上，听邻居奶奶讲过去。玩累了的我趴在席子上数着窗棂，煤油灯的光晕渐渐缩成豆点，恍惚间就被夜游症拽进混沌。等意识在晚风中苏醒时，赤足踩在发烫的石板路上，睡前玩的蝉蜕还粘在小腿上沙沙作响，眼前是好眼神纳鞋底的婶子们突然凝固的笑脸——原来我正光着身子站在人群中央，喉间还锁着未散的哭腔。母亲看到我不容分用她的蓝布褂子带着麦秸的暖香裹住我时，我才敢睁开眼。她的鬓角沾着草屑，手指在我冰凉的胳膊上轻轻摩挲，像安抚受惊的雏鸟。回家的土路上，她哼着最简单的三字谣哄我，我把脸埋进她汗湿的肩窝，闻到太阳晒透的棉布气息，那一刻突然觉得裸露的脊背不再羞耻，那些在夜色里狂奔的恐惧，都被母亲的褂子兜成了温柔的茧。多年后读《诗经》里"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才懂得每个孩子的赤身裸体，都是父母用体温焐热的山河。

二、棉絮里的春天

正月的阳光把窗棂上父亲剪的花云照得发亮，我和几个玩伴院子里扯包皮线"打电话"。年前新做的蓝花棉袄在身上闷出了细汗，于是解开扣子将棉袄顺手搭在了猪圈栏门上就跑，棉裤吊带也还在风里晃成秋千。我们把包皮线穿进磨孔里，对着破竹筒大喊"喂喂"。可就在那时，那扇被猪啃得缺角的木栏门，正也被那头过年不够份量没杀的肥猪用鼻子拱得哐当作响。

日近中午时，母亲挎着篮子回来了，她蹲下身替我擦汗，"棉袄呢？"我这才想起搭在栏门上的棉袄，扒着门缝就往里瞧，只见老母猪正卧在碎布片里打盹，蓝花布上沾着草屑和涎水。母亲盯着满地狼藉愣了一瞬，忽然又笑出声来。她在我屁股上轻轻拧了一把：你这个踢蹬鬼。”，转身翻出父亲的灰布小大衣——衣摆都拖在地上，我像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耗子，在灶台边晃出长长的影子。

夜里我趴在床沿看母亲做棉袄。煤油灯芯"噼啪"爆着火星，她把邻居老奶奶送的棉花放进枣红面配着蓝补丁的外皮里，针脚密得像夏夜的星星。我数着她鬓角的垂下的短发渐渐入睡，梦里还看见银针在月光里穿梭，把母亲的背影缝进温暖的棉絮。第二天清晨，带着新棉香的棉袄裹住我时，袖口还留着母亲指甲掐出的月牙痕——那是她熬夜赶工时留下的印记。

三、时光里的针脚

如今母亲坐在老年公寓的藤椅上，夕阳透过纱窗在她脸上织出细密的网。护工说她常对着窗台上的长寿花发呆，可当我掏出她爱吃的山楂片时，浑浊的眼睛还是会亮起微光。她摩挲着姐姐买的羊毛衫，嘴上不住的嘟囔：声音轻得像落在时光里的棉絮。

那些被猪拱碎的棉袄、被夜色浸透的褂子，原来早被母亲的爱缝成了岁月的锦缎。她没上过一天学，却用体温教我读懂温柔；她没说过一句哲理，却用针脚绣出坚韧的模样。当我在中年的暮色里回望，那个赤足奔跑的孩童与拖曳小大衣的小身影，早已在母亲的目光里长成参天的树——树根下埋着的，是五十年前夏夜的月光，是棉絮里未散的春暖，是永远不会褪色的、母亲的蓝布褂子。

暮色漫进窗户时，母亲仍旧傻傻地看着我。此刻我想起《乐府诗集》里的句子："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此刻记忆让我回到五十年前那个夏夜母亲留给我面前的剪影。路边的槐花也正簌簌落着，像极了当年母亲曾弹棉花时飞起的絮。原来有些爱，就像月光下的针脚，当时只道是寻常，待岁月抽丝剥茧，才看见那些细密的痕迹早已织就生命的底色，让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成为永不褪色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