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安吉

戴钟伟

山雨安吉

一早起来，透过山居的窗，就看到露台上水光潋滟，木色葱茏，看来，在我们恬然安睡的昨夜，一场雨翻山越岭，悄然入境。立夏前夜的雨，显得有些落寞，又有些格外的悱恻。暮春，如同一个行色匆匆的旅人，如果不是轻扬的雨雾显影，它的到来和离去完全留不下任何痕迹。听听那冷雨，才恍然发觉我们早已经习惯了春色的倏忽甚至潦草，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吹面不寒的春风瘦了，草长莺飞的春堤断了，月出山鸟的春涧枯了，一汀烟雨的杏花残了，即便维瓦尔弟复生在我们的年代，好雨不知时节，春天无处发生。那首《四季》协奏曲可能会缺失了整整一章的灵感。

难得，我们竟然在这里被雨声唤醒了。五月时节，满山的茶树的春茶已经摘完，但漫山遍野的竹海在雨的浸润后，有种格外的盎然与安然。我们暂住的山居，是安吉老友弢哥夫妻二人十年前筑造的民宿，可能因为主理人曾经是经历过叱咤风云年代的资深媒体人，做任何事都带着强烈的内心表达，一花一沙里也要梳理出小宇宙，选址深谙受众心理学，颇得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神韵——我们行车从高速、省道、盘山公路、乡间小路，一路驶进一个被山林环抱的自然村，环顾之下，除了竹林、茶树、农舍以及湍流的山涧之外，难寻民宿入口。眼看山穷水尽，稍许，从半山腰上，一辆迷你的铁皮翻斗车穿过薄薄的雾气，沿着山路的栏杆上施施然滑下，走近了才看清那车旁有人牵着皮绳，翻斗车俨然如赛博朋克的大型宠物——民宿来人指引我们了。我们将行李放进赛博宠物内，民宿来人一拉皮绳，电机小声轰鸣，赛博宠物便自行沿着栏杆上的轨道欢快地向上攀援。跟着它逦迤而上，转过山崖，豁然开朗。一座小院依山而建，泥木相间，花树高低，看似素朴敦实，但一间挑空的景观房如同飞鸟翼然，凌于山涧之上，让素朴敦实中平添了玄妙和灵动。

民宿小院，名叫“古道缘”，得名由来是门前的那条安吉白茶古道，被称之为“白茶之祖”的千年古树就在不远的山上茶园里，如今每年依旧可以采摘到新鲜的嫩芽。细品着新摘的野山茶，古月照今尘的通感，径直从舌尖渗入心脾。客居古道求缘法际遇，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收获。我内心的涟漪，尤为斑驳。经历了去年凛冬时节身体一场意外搁浅，惊觉胜却人间无数的，并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反而是如此庸常平淡地心无挂碍啜饮着杯中茶，看窗外的一溪云。人生的试练，总是没有规定的课纲，也没有可以事先预习的题集。一场突如其来的疾患，像是个善意但坚硬的提醒，身为形役，也必然会有注定的周期率；命若不系之舟，总要经过风雪瓜洲渡的浪奔浪流。

细说从头，与此地山水结缘，也是很多年前的五一小长假。一场黄浦江源头的《花开中国》特别直播节目，让我们见世事，见天地，也见人心。世异时移，“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难得的是当初与这里的山水人物一见如故的欢愉莫逆，已在岁月里沉淀成莫失莫忘的温暖相契。后来多次再来安吉，已和公务无关，各种欢聚，各种难忘。对于我这个边塞出生，古都长大的北地游子而言，“江南”这个名词终能演变成动词和形容词，转化的酶不是软糯姑苏，水墨烟雨，却是这座浙北竹海深处的山山水水。这里独有的竹林鸡、落架猪、船头鱼、浇头面，重新定义了我味蕾记忆里的地域基因谱系。而安吉老友们的古道热肠，任侠好义，更是彻底改观了我之前对江南士子的陈见。

白驹过隙，身边的城与事，早不是最初来时的模样，我们各自都经历着人生一幕幕悲欣交集的戏剧。四年前的冬月，在江南天池附近弢哥的另一家民宿，约见弢哥和忆杭两位多年不见的老友。忆杭早早等在民宿，热情招待我们午餐，弢哥却姗姗来迟。当年弢哥带着忆杭来上海和我们洽谈节目合作，总喜欢自己驾车往返，那时申嘉湖高速还未建成，从安吉到上海，一般人驾驶三小时左右的车程，弢哥说最快可以跑进两小时以内，我们还将信将疑，后来多次去安吉实地勘景、拍摄，在山野崎岖复杂的路况上，亲身体验了他的车技，确实印象深刻。见面细问，才知那年弢哥和所有中年人一样，因照料缠绵病榻的老母，以至于身体累垮，眼睛也刚刚做完了手术，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无法掌握方向盘了。看到印象中那个鲜衣怒马，风驰电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敦实爽利的青年，如今面容略显苍白，晚餐时，只能吃清水涮过的蔬菜，内心的唏嘘比语言所表达的更多元。

忆杭说，想起当年一起做过的直播，策划过的媒体大事件，想起曾一起经历过一个行业最美好的年代，依然有种难以言状的兴奋，要不是别人提醒自己已华发丛生，总还是不自觉地忘记年龄，忽略身体状况。忆杭所说，大概是有过媒体经历的人的通病，习惯了以天下为己任，总不自觉冲在时代第一排，总想创造不可能的可能，然后长时间沉浸在形而上的满足，久而久之，就忘了知进退，也忽略了个人的浮沉如果和浪潮捆绑得太紧，实际上的消耗也许远远超过自己肉体的极限。四年前的冬夜，我感受到弢哥身上笼罩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空落落的感觉，当时只是以为是手术大伤元气之后情绪的波动，直到去年自己整整在病榻上困顿一个月后，我才顿悟了弢哥的那种无言的落寞，和深深的惆怅。在现代医学昌明的时代，一场疾病也许并不代表什么世界末日。但具体到个体的生命中，却好似在登山路上，转过一个毫不经意的山坳，一场泥石流竟然轰隆隆地发生，眼前明晰的路径上瞬时一片泥泞，提醒你，人生的某一个阶段可能就此一去不返了，所谓的鲜衣怒马，所谓的挥斥方遒，都要加上新的变量，在新的公式里反复计算。

早饭时刻，雨意渐浓，岭上的茶树和竹林愈发青翠欲滴，眼看着云雾从山谷里升腾，无声地漫过了远处的山岭，近处的山涧。已是假日的尾声，民宿里的客人陆续退房离去，我们也理好了行装。也算万水千山走过，也曾醉里挑灯梦回连营，怎能想到，在这个春色未老，夏日未满的五月小长假，行车至两百多公里之外的安吉山居一夜，两日往返，竟是半年以来第一次摆脱严格作息规制的远征。听着那淅淅沥沥的混杂着春夏气息的空山灵雨，想起许多曾经带给我们欢笑与泪水的日子，想起许多我们没有好好告别的人，想起许多未曾实现的却不忍放弃的愿望，想起我们很多相识相知多年的老友，这些年都在努力地抵挡着命运忽如其来的箭矢，明明遍体鳞伤，却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响，我的内心忽然感慨又感恩。山雨落在安吉的山间，是如此契合此时此刻的心境，何为安吉？何处安吉？一句地名，像是内心最直接的追问，一声声对自己所在意的人和事，最朴素的祈愿。

思绪飞扬时，手机屏幕闪烁，是忆杭迟来的微信回复，他人在万里之外的美国，看望女儿，这次只能缘吝一面了。记得上次相见，忆杭还在为女儿的雅思成绩殚精竭虑呢。正感叹不已，弢哥来电，说因假日高速路况拥堵六个小时，昨天子夜才赶回安吉，来不及上山相聚，已在山下的水上农家订好了位置，要为我们践行。水上农家，最早也是弢哥和安吉台的朋友们发掘的一处宝藏所在，我们眼看着它从一个简陋的农舍变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农家乐饭店，原汁原味的农家土菜，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我们以往每次到安吉，句号一般都是在这里画上的。弢哥果然是懂我们的心思的。带好行囊，一路冒雨开车下山，倒不是食指大动的冲动，老朋友的状况，我们更为挂念，特别是经历了去年病榻的蹉跎，更觉人生有涯，每一次和朋友的遇见，都是值得珍惜再珍惜的缘法，更何况结交了二十年的故交。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呢？又能有几个可以坦诚相待，不自量自难忘的朋友？

几年不见，弢哥气色大为改观，神清气爽的样子依稀都有了当年疾风烈火般的感觉。弢哥近期奔走张罗中国健康民宿的新产业，与众多前沿的健康科技企业有着广泛的接触与合作，因此对于自身的健康调理，也有了许多新的理念，看得出也有效果卓然的实践。弢哥关切地问，听说去年底你也过了一关？我也是，险些没跨过那个关——鬼门关呵！……原来去年底弢哥也突患急病，在医院住了好几周，事后才被医生告知当时的凶险程度。分处黄浦江的头尾，我和弢哥竟然默契地渡过了同一条河，越过了各自人生的一道山丘。亲身经历过疾患，对于生命的感受更为深刻。弢哥谈起自己正在筹划的健康新产业，特别有感染力。弢哥感叹，每个年龄都有每个年龄的使命和任务，我们都到了不得不也必须关注健康的时候了。心有戚戚焉，我不住默默点头。山下的雨早已经停了，但我却不由想起山上听过的雨，和听雨时的种种心绪。眼前神采飞扬的弢哥，令我有些许的惭愧，越过山丘，只是期待等候的站牌，默念应许的拥抱，还是显得有些被动和消极了。昨日的旧船票，终归登不上明天的客船。山雨欲来，山雨其实总会到来，关键在于心安何处，以何求吉，不是吗？

熟悉的美味佳肴陆续摆满了桌子，每一场盛宴都是相似的菜谱，但我们每次都能尝出不同的味道。一千多年前的那声慨叹回荡在小小的屋内：——“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和弢哥不约而同地举起杯，轻声地说：我们，都要好好地……特别朴素的一句话。是啊，愿所念之人平安喜乐，所想之事顺心如意。我们呵我们，无论身在何处，面临何种遭际，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