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风华——关汉卿的爱恨痴缠与马致远的宦海悲歌

修蝉

当蒙古铁骑踏碎南宋山河，科举大门轰然关闭，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仿佛被折断了翅膀的雏鹰，从云端跌落至市井尘埃。谁也没想到，这场文化浩劫竟意外孕育出中国文学史上的璀璨新星——元曲。在这曲声悠扬的时代画卷中，关汉卿与马致远，一位用爱恨谱写传奇，一位以悲怆书写人生，共同勾勒出元曲最动人的篇章。

关汉卿自称“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这话放在他身上，实在再合适不过。在元朝“九儒十丐”的社会等级下，文人地位卑微，关汉卿却另辟蹊径，将市井化作创作的沃土。



每日清晨，大都城的晨雾尚未散尽，关汉卿便循着喧闹声来到茶楼。彼时《三国》故事盛行，当说书人用程式化的语调讲述草船借箭时，关汉卿忍不住拍案而起：“先生可知？建安十三年的长江大雾，是赤壁之战的前兆，亦该是诸葛孔明命运转折的浓墨！”他当场展开折扇，模仿孔明羽扇纶巾之姿，口中念道：“亮已算定今日必有大雾，曹军不敢出战，只能以乱箭御敌。”边说边配合手势，将孔明的神机妙算演绎得淋漓尽致，满堂听众如临其境，连说书人也心悦诚服，执意要拜他为师。

酒肆之中，关汉卿更是常客。某场大雪纷飞的午后，他与友人饮酒正酣，忽见窗外孩童嬉笑追逐，雪地留下串串足印。灵感乍现的他，蘸着酒水在桌上即兴赋诗：“雪落无声覆旧尘，琼枝玉宇净心魂。且将烦恼随杯尽，笑看人间几度春。”此诗很快在文人雅集中流传，酒馆老板特意请来工匠，将诗句镌刻在楠木匾额上，成了酒肆的金字招牌。

戏班后台是关汉卿最流连忘返之处。一次，年轻演员在排演《单刀会》时，将关羽的豪迈之气演得绵软无力。关汉卿二话不说，抄起青龙偃月刀道具，大喝一声：“看仔细了！”只见他跨步提刀，目光如炬，口中念白铿锵有力：“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刀光霍霍间，仿佛真有关云长单刀赴会的威风，演员们看得目瞪口呆，纷纷围上来讨教。

这般才情与随性，自然吸引无数目光。但在关汉卿心中，最珍视的始终是家中那位知书达理的妻子万贞儿。万贞儿出身官宦世家，家道中落后下嫁关汉卿。她深知元朝文人处境艰难，唯有深入市井才能捕捉鲜活素材，因此对丈夫的放浪形骸多了几分理解与包容。

然而，再坚固的信任也难免遭遇考验。元朝重武轻文的风气下，文人常以风流浪子自居，关汉卿亦未能免俗。某次贵族宴请，万贞儿的陪嫁侍女春桃随侍左右。春桃自幼在书香门第长大，虽为丫鬟，却也能吟诵几句诗词。席间，她为关汉卿斟酒时不慎洒出几滴，慌乱道歉的模样与平日里大家闺秀的端庄形成反差，竟让关汉卿多看了几眼。

敏锐的万贞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起初，她只是发现丈夫归家后常对着窗外发呆，手中把玩的扇子上，不知何时画了一支桃花。直到有日深夜，她看见春桃捧着件披风，蹑手蹑脚地往书房走去。

当晚，关汉卿回到卧房，桌上赫然摆着一首诗笺：“闻君偷看美人图，不似关羽大丈夫，金屋若将阿胶住，为君喝彻醋葫芦。”万贞儿以关羽忠义作比，既讽刺丈夫的动摇，又用“喝醋”自嘲，看似诙谐，实则字字含情。

关汉卿惊出一身冷汗，回想起与万贞儿成婚以来，她操持家务、照顾母亲，在他穷困潦倒时不离不弃。尤其想起元灭南宋那年，自己因撰写讽喻小曲险些入狱，是万贞儿变卖陪嫁首饰，四处奔走才将他救出。愧疚之情涌上心头，他当即跪在妻子面前：“娘子，我自幼熟读《列女传》，却忘了家中就有位贤德妻子。”说罢，当场写下休书一封，断绝与春桃的来往，并将休书张贴在书房，以明心志。

这场风波后，关汉卿与万贞儿的感情愈发深厚。他创作《救风尘》时，特意将女主角赵盼儿的聪慧果敢融入万贞儿的影子。每当创作遇到瓶颈，万贞儿总能一针见血地提出建议，夫妻二人真正成了灵魂伴侣。而这份默契，在《窦娥冤》的创作中达到了顶峰。

《窦娥冤》的创作过程，堪称夫妻二人智慧的结晶。起初，关汉卿按照传统戏曲套路，为窦娥设计了“好人沉冤得雪”的结局：窦娥死后显灵，托梦给清官，最终冤情大白，坏人伏法。

万贞儿读完初稿，沉默良久后说道：“夫君可知，元朝律法对汉人多有不公？前日元军千户强占民女，反诬其夫谋反，那一家老小至今仍在狱中受苦。”她翻开《元典章》，指着其中“蒙古人殴打汉人不得还手”的条例，继续道：“若窦娥最终获救，不过是给世人一个虚幻的美梦。唯有让她冤死，才能撕开这世道的疮疤。”

关汉卿听闻，内心大为震动。他想起街头巷尾百姓的哭诉，想起因言获罪的同僚，终于下定决心改写结局。创作期间，他多次前往刑场附近观察，记录死囚临刑前的神态；走访被冤入狱后释放的百姓，收集他们的悲惨遭遇。

当写到窦娥发下三桩誓愿时，关汉卿陷入瓶颈。万贞儿见他整日愁眉不展，便提议：“古人云‘天人感应’，何不让上天见证窦娥的冤屈？血溅白练，可显其清白；六月飞雪，以证其冤；大旱三年，警示世人。”关汉卿拍案叫绝，挥笔写下：“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妄做天！”字字泣血，道尽天下冤民的悲愤。

《窦娥冤》首演那日，大都城的勾栏瓦肆早早便挤满了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前来，有怀抱孩童的妇人相互搀扶，更有文人墨客、贩夫走卒，都争相目睹这部新作。当窦娥被押赴刑场，哭诉“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妄做天”时，台下先是一片死寂，继而爆发出压抑的啜泣声。一位从南方来的商人红着眼眶说：“我堂弟去年也是这般不明不白丢了性命，这戏唱的就是我们平头百姓的苦啊！”还有蒙古贵族家的汉人奴仆，偷偷抹着眼泪，生怕被主人瞧见。演出结束后，关于窦娥的讨论迅速在大街小巷蔓延，有人在茶馆里模仿窦娥的唱腔，有人在市集上争论剧情，甚至有大胆的百姓，借着窦娥的故事，暗暗议论元朝的苛政。这部剧不仅连演数十场场场爆满，更像一把火，点燃了人们心中被压抑许久的情绪，成为了那个时代最深刻的呐喊。

凭借这部作品，关汉卿奠定了自己在中国戏曲史上不可撼动的地位，更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1987年，国际天文组织公布了15个以中国人的名字命名的水星环形山，其中一座便被冠以“关汉卿”之名。这不仅是对他个人艺术成就的至高认可，更是中华民族在世界文化领域的荣耀见证。爱听戏的朋友都知道，关汉卿被誉为中国的“曲圣”，更被称作“东方的莎士比亚”。他的代表作《窦娥冤》被列入世界级悲剧之一，剧中那场六月飞雪，早已成为“冤屈”的代名词。自古戏文多爱“苦尽甘来”“破镜重圆”的老套路，但关汉卿却大胆打破窠臼，以透心儿凉的悲剧收尾。正是这一反常态的改变，成就了《窦娥冤》世界级悲剧的高度，让观众在震撼与泪水中，深刻感受到那个时代的黑暗与不公。而这份突破与创新，也为后世元曲创作开辟了新的道路。此后的剧作家们纷纷效仿，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大团圆结局，开始关注社会现实，用戏剧揭露黑暗，表达民众的心声。关汉卿的创作风格，如同璀璨的灯塔，照亮了元曲发展的方向。

元曲的世界里，既有关汉卿扎根市井的热烈，也有属于马致远的另一番天地。当关汉卿在市井烟火中绽放艺术光芒时，另一位元曲大家马致远，却在追逐仕途的道路上艰难跋涉。与关汉卿扎根市井不同，出身书香门第的马致远，自小接受“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教育。少年时期，他随父亲出入大都权贵府邸，亲眼见过“九重天、二十年，龙楼凤阁都曾见”的繁华盛景，心中早已种下仕途的种子。

然而，元朝初期废除科举制度，让无数像马致远这样的文人报国无门。直到至元十年，真金太子被立为储君，情况才有了转机。真金太子自幼受儒家文化熏陶，主张“以儒治国”，广纳汉族贤才。马致远听闻后，精心创作《上东宫书》，文中引经据典，阐述治国安邦之道，字字恳切。当他将文章呈递给太子时，紧张得几乎握不住竹简。

真金太子对马致远的文章大为赞赏，不仅将他收入门下，还命他参与编纂《资治通鉴节要》。那段时间，马致远仿佛看到了实现抱负的曙光，每日废寝忘食地工作，期待能在政治舞台上一展身手。

可惜好景不长，至元二十二年，真金太子英年早逝。失去靠山的马致远，很快成为朝中保守派的攻击目标。这些蒙古贵族本就对汉臣参政心怀不满，借机弹劾马致远“妄议朝政”。尽管罪名最终未能成立，但他还是被贬为江浙行省务官，负责征收赋税等琐碎事务。

离京那日，马致远站在大都城门前，望着巍峨的城墙，心中满是凄凉。曾经，他意气风发地踏入这座城，怀揣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如今，却要以罪臣之名离开。秋风萧瑟中，他吟出那首千古绝唱：“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短短二十八字，道尽了他半生的漂泊与无奈。

被贬后的马致远，住在江浙一间破旧的小屋里，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每逢下雨，屋内便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夜晚，他常常坐在昏黄的油灯下，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提笔却又久久未落。“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常常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绝望与不甘。有时灵感来了，他便急切地抓起笔，将满腔的悲愤化作文字，可写着写着，又突然将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创作《青衫泪》时，他把自己比作被贬的白居易，一边写一边流泪，泪水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这世道，何时才是尽头啊！”他的叹息声，常常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却无人回应。

在江浙任职期间，马致远曾多次试图通过创作向朝廷表忠心。他创作《青衫泪》，借白居易被贬江州的故事抒发自己的遭遇；又写《荐福碑》，讲述穷书生时运不济的无奈。然而，这些作品并未引起朝廷的关注。

元仁宗即位后，宣布恢复科举制度。此时的马致远已年近七旬，白发苍苍。旁人劝他安享晚年，他却固执地说：“孔子七十犹周游列国，我岂敢言老？”他拖着病体，耗费数月时间创作套曲《粉蝶儿》，其中“凤凰池暖风光丽，日月袍新扇影低，雕兰玉砌彩云飞”，将对朝廷的期待与重返仕途的渴望展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命运并未眷顾这位执着的老人。在把套曲完成后的那个秋天，马致远一病不起。临终前，他仍紧紧握着《粉蝶儿》的手稿，喃喃自语：“吾一生所求，不过为苍生立命……”最终，带着未竟的梦想，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马致远的作品，以其深沉的情感和独特的意境，对后世元曲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他擅长将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沧桑融合，用简洁而富有感染力的语言，营造出浓厚的悲剧氛围。后世的元曲作家在描写人生失意、抒发情感时，常常借鉴他的表现手法，使得元曲在抒情表意方面达到了新的高度。同时，他的散曲作品，语言典雅，意境深远，为元曲散曲的发展树立了典范，推动了元曲在文学形式上的丰富与完善。

在元曲的历史长河中，关汉卿与马致远，一个在爱情与创作中找到了人生的真谛，一个在仕途的追逐中留下了无尽的遗憾。他们的故事，就像元曲中的不同乐章，有的欢快明亮，有的悲伤凄凉，共同奏响了元朝文化最动人的旋律。而他们留下的作品，更是成为了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产，永远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关汉卿以如铜豌豆般的坚韧，在市井中谱写出震撼人心的篇章；马致远则用充满血泪的笔触，在历史的长卷上留下了悲怆的绝唱。他们的名字，连同那些不朽的曲作，将永远被后人传颂，诉说着那个时代文人的坚守与挣扎，也让元曲的魅力在岁月的流转中愈发熠熠生辉。

合上历史的长卷，思绪仍在元曲的韵律中徘徊。在快餐文化盛行、传统戏曲逐渐式微的今天，元曲依然是中华文化宝库中不可磨灭的瑰宝。关汉卿与马致远的精神，激励着当代创作者们打破困境、勇于创新。怀着对两位先贤的追思，笔者亦仿元曲之韵，填《天净沙》一曲，聊表感怀：

天净沙·怀汉卿致远



勾栏雅韵南家，凤台难托风华。笑把闲情倾洒。世风日下，断肠人在天涯。



曲中“勾栏弦韵”描绘关汉卿投身戏剧创作的热闹场景，“书斋霜染”则勾勒出马致远在孤寂书斋中皓首穷经的身影；“戏笔词章”分别指代二人在杂剧与散曲领域的成就，“墨香盈把”象征他们留下的珍贵作品，而“断肠人叹天涯”既是对马致远经典意象的化用，也是对他坎坷命运的叹惋，更是对两位元曲大家深切的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