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怨柳之红柳编辑部(连载三)

三单

第四章:《万元户》<div><br> 1984 年秋分刚过,武威城郊的苹果园飘来甜香,编辑部的木门被敲得山响。开门的小王吓了一跳 —— 门口停着辆锃亮的东方红拖拉机,车斗里堆着两筐苹果,红通通的像挂满枝头的灯笼。开车的汉子穿着的确良衬衫,裤脚沾着泥,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嗓门像拖拉机轰鸣:“这儿是红柳杂志吧?俺是西营镇的马有财,咱县第一个万元户!”<br><br> 李主编迎出来时,马有财正往地上搬苹果筐,筐底垫着《红柳》创刊号,边角被苹果压得皱巴巴。“马大哥这是……” 李主编话没说完,马有财就往他手里塞苹果:“没啥没啥,俺富了,得回馈文化人!这两筐苹果,算俺给杂志的‘赞助费’,另外 ——” 他神秘兮兮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俺写了首诗,叫《拖拉机手的春天》,想登在封二,让全县人都看看,咱农民也能舞文弄墨!”<br><br> 编辑部顿时炸开了锅。文学组组长周大林捏着诗稿直皱眉:“拖拉机突突突,苹果压枝低。兜里揣票子,心里乐滋滋 —— 这算什么诗?比老张的打油诗还打油!” 老张不服气:“咋了?俺的诗至少押韵,他这‘突突突’‘乐滋滋’,平仄都没个准!” 美编大刘凑过来:“更绝的是,他要求配图用自己开拖拉机的照片,说是‘要让读者看见万元户的风采’。”<br><br> 会计王大姐数着苹果筐叹气:“两筐苹果值二十块,够买半吨煤了。可咱杂志是纯文学刊物,登这种打油诗,传出去让人笑话。” 李主编却盯着诗稿笑了:“马有财是咱武威第一个万元户,他的故事本身就是时代印记。再说了,” 他敲了敲桌沿,“人家是拿钱砸咱们,咱们得用文化砸回去 —— 把诗改好,配图换个法子,既尊重作者,又不失咱们的格调。”<br><br> 周大林带着编辑们开始 “魔改” 诗稿。原句 “拖拉机突突突,苹果压枝低” 被改成 “铁牛犁开春冻土,红果香透西营河”,既保留了拖拉机和苹果元素,又添了画面感。“兜里揣票子,心里乐滋滋” 太难听,小陈提议:“改成‘票子缝进布鞋底,怕被风沙吹过河’,既有农民的朴实,又带点诗意。” 老张一拍大腿:“妙!咱西北人存钱,不都爱藏在鞋底嘛!”<br><br> 最难的是结尾。马有财原句 “党的政策好,万元户报到” 太直白,周大林想了半天,忽然看见窗外的苹果树:“就用‘致富果红映初心,拖拉机轮碾穷窝’—— 既点题,又有韵律。” 众人鼓掌,李主编却摇头:“还是得让作者自己看看,改得太文绉绉,他反而看不懂。” 于是派小王骑车去西营镇,让马有财在修改稿上按红指印,还特意说明:“您的原句像苹果,咱给您加了点糖霜,甜而不腻。”<br> 美编大刘对着马有财的拖拉机照片犯难:照片里汉子叉腰站在车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背后是堆成小山的化肥袋,实在和 “封二文艺范” 不搭。他突然想起去苹果园采风时拍的照片:晨光里,苹果树影投在石墙上,枝头挂着露珠,远处隐约可见拖拉机的轮廓。“就用这张!” 大刘一拍桌子,“主体是苹果树,拖拉机当背景,配文‘致富果映初心’,既应了诗题,又含蓄有美感。”<br><br> 样稿出来那天,马有财带着老伴儿来编辑部。看见封二的苹果树照片,老伴儿直拍大腿:“他叔,这比你那张歪瓜裂枣的照片好看多了!咱苹果园上杂志,比你开拖拉机威风!” 马有财却盯着诗稿嘟囔:“咋没俺的名字?” 李主编赶紧解释:“题目用了您的原句‘拖拉机手的春天’,作者名藏在诗尾 —— 您看,每句首字连起来,是‘有财致富’呢!” 马有财一数,果然如此,乐得合不拢嘴:“还是你们文化人有法子,俺这诗,算是穿了件体面衣裳!”<br><br> 杂志上市那天,马有财开着拖拉机在县城转了三圈,逢人就塞杂志:“看!俺的诗在封二呢!” 农民们捧着杂志,指着苹果树照片议论:“原来万元户的苹果园这么漂亮”“这诗里的‘铁牛’,不就是老马的拖拉机嘛!” 而编辑部收到的读者来信里,有人夸诗改得妙,有人问苹果种植技术,甚至有外县的万元户写信来,说也要 “给文化事业添把力”。<br><br> 周大林望着办公桌上剩下的苹果,突然有感而发:“以前总觉得商业和文学水火不容,现在才明白,只要用心引导,泥土里也能开出诗花。马有财的诗就像他的苹果,带着泥土味,却甜得实在。” 李主编点头:“咱们红柳杂志,本就是扎根西北的树,既要接住天上的雨水,也要吸收地下的养分。万元户的苹果,不就是养分的一种吗?”<br><br> 深秋的阳光照进编辑部,窗台上的苹果泛着红光,马有财留下的拖拉机照片被大刘剪成了书签,夹在最新的来稿里。远处,拖拉机的突突声隐约可闻,混着沙枣花的香气,在武威城的上空飘荡 —— 那是属于八十年代的声音,带着致富的喜悦,带着对文化的向往,更带着西北人特有的憨厚与狡黠,在红柳杂志的纸页间,定格成一段带着苹果甜香的时光剪影。<br><br>  多年后,当小陈整理旧杂志时,总会在《拖拉机手的春天》那页看见淡淡的苹果印渍,像时光留下的吻痕。她笑着对年轻编辑说:“当年咱们改的不是诗,是一个时代的精气神 —— 让万元户的土味打油诗,也能变成带着露水的乡土文学,这才是红柳杂志该干的事。” 而那两句 “致富果红映初心,拖拉机轮碾穷窝”,至今仍被收录在《武威改革开放文学选》里,成为那个黄金年代最生动的注脚。<br><br>第五章:《宝卷与打印机的对决》</div><div><br> 1985 年惊蛰刚过,凉州城的杨絮飘得满街都是,赵旭峰背着羊皮褡裢闯进编辑部,褡裢里掉出半本《凉州宝卷辑存》,封皮上的烫金字被磨得发亮。他逢人就晃手里的稿纸:“给你们带了个新玩意!用宝卷调写的小说《搭温棚宝卷》,唱词里夹着种地经,比你们登的那些‘之乎者也’热闹多喽!”<br><br> 排版员小孙刚从县印刷厂调来,正对着新到的铅字排版机研究说明书,听见 “宝卷” 二字抬头望去,只见稿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带韵脚的句子,句尾清一色标着 “呀哈依”“哎嗨哟”,中间还夹着 “【浪淘沙】”“【哭五更】” 等曲牌名,像极了老戏本。“这、这怎么排?” 小孙挠着板寸头,“比我奶奶的裹脚布还难理!”<br><br> 老张凑过来瞅了眼,用旱烟杆敲着稿纸笑:“小赵你这是要让打印机唱大戏啊?当年我在戏班刻戏本,也没见过这么多‘呀哈依’!” 赵旭峰梗着脖子反驳:“宝卷就是咱凉州人的说唱文学,老辈人在热炕上唱,在田埂头唱,现在登在杂志上,得让字里行间都带着调门!” 李主编接过稿纸,发现每段唱词都用红笔标了曲调,末尾还注着 “此处需击梆子”,忍不住笑:“行,咱就试试这‘带响的小说’,不过排版得规矩点,别让印刷厂以为咱们在印符咒。”<br><br> 小孙对着稿纸熬了三天夜,铅字盘里的标点符号被他翻了个遍。传统的逗号句号根本压不住 “呀哈依” 的尾音,他灵机一动,在句尾画了个波浪线 “~”,旁边标个小音符 “♪”,美其名曰 “宝卷颤音符”;遇到曲牌名,就用空心方框框起来,像戏台上的灯笼;最绝的是 “【浪淘沙】” 这类提示,他照着凉州砖雕的花纹刻了个边框,往版面上一放,活像给文字穿了件绣花衣裳。<br><br> “小孙你这是搞艺术呢?” 小陈抱着蜡纸路过排版室,看见满版的特殊符号笑弯了腰,“干脆给每个‘呀哈依’配个简谱得了,读者还能边读边唱!” 小孙苦着脸:“不这样弄,根本分不出哪句该拖腔哪句该顿!你听赵老师念这段 ——” 他清了清嗓子,用凉州话唱道:“三月里来春风吹~哎嗨哟~搭起温棚把苗催~呀哈依~” 唱到半截跑了调,惹得老张拍腿大笑:“得了吧,你这调门比王大姐的算盘还乱!”<br><br> 赵旭峰听说自己的稿纸成了 “符号试验田”,特意跑到排版室现场教学。他敲着搪瓷缸当梆子,示范性地唱了段《沙米赞》:“沙米开花赛雪霜~哎嗨哟~耐得干旱抗得荒~呀哈依~” 小孙跟着哼了两句,突然顿悟:“原来‘呀哈依’是拖腔,得用破折号加波浪线!” 他立刻修改版式,把句尾的 “呀哈依” 统一标成 “~(拖腔)”,曲牌名用仿宋体加粗,还在页脚画了个小梆子图案 —— 这才算给宝卷体小说找到了 “铅字娘家”。<br><br> 校样出来那天,编辑部炸开了锅。美编大刘盯着封面标题直拍桌子:“谁把‘搭温棚宝卷’排成‘搭温床宝卷’了?温床是睡觉的地儿,温棚是种菜的,能一样吗?” 众人凑近看,只见 “棚” 字的木字旁少了一竖,成了 “床” 字,底下的注释还写着 “西北农民冬季取暖设施”,气得赵旭峰直拍大腿:“这要是让老乡看见,还以为我在写《炕上宝卷》呢!”<br><br> 印刷厂的王师傅赶来道歉,挠着头解释:“铅字用久了,偏旁部首磨得看不清,排字员眼神又不好……” 小孙突然想起什么,翻出原稿对比,发现赵旭峰的 “棚” 字写得太草,木字旁差点连成竖线,忍不住嘀咕:“赵老师您这字,比宝卷调还难认!” 赵旭峰不好意思地挠头:“常年在沙窝子里写稿,毛笔蘸着沙泥水,难免带点‘沙漠飞白’。”<br><br> 李主编看着校样笑出了眼泪:“得了,错都错了,将错就错 —— 把注释改成‘温床:西北方言,即温棚,因形似床铺得名’,再配张农民在温棚里育苗的照片,也算给咱凉州话正名了。” 老张趁机补刀:“要不加个读者互动,让大家猜猜‘温棚’和‘温床’的区别,答对的送赵老师亲唱的宝卷磁带?” 这话逗得赵旭峰直翻白眼:“老张你快闭嘴吧,再闹我把你的打油诗全改成宝卷调!”<br><br> 为了让宝卷体小说更接地气,李主编提议全体学唱宝卷片段。每周五下午,编辑部变成临时戏台:赵旭峰敲着梆子领唱,老张用镇纸当快板,小陈举着蜡纸当水袖,就连最严肃的王大姐也跟着哼起了《沙米赞》。可惜王大姐天生五音不全,唱到 “耐得干旱抗得荒” 时突然拔高八度,震得炉筒子直响,吓得小王的墨水瓶差点摔地上。<br><br> “得得得,您这是《沙米惊魂赞》吧?” 老张笑得直揉肚子,“以后接待访客就靠您这嗓子,保管把人震得记住咱们红柳杂志!” 没想到这话成了真 —— 后来省文化厅的领导来调研,王大姐硬着头皮唱了段跑调的《沙米赞》,领导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你们把宝卷唱进了编辑部,这才是活态传承嘛!” 从此,王大姐的走调版宝卷成了编辑部的 “保留节目”,逢人来访必演,成了比红柳 logo 还响亮的文化符号。<br><br> 《搭温棚宝卷》最终刊登在 1985 年第 4 期,封面上的 “温棚” 二字特意用了木刻字体,旁边配着小孙设计的梆子图案。杂志发行那天,赵旭峰带着徒弟们在武威南城门楼唱了场实景宝卷,台下围满了扛着锄头的老乡,听见熟悉的调门直拍大腿:“这不是咱热炕上的宝卷吗?咋爬进杂志里了?”<br><br> 印刷厂的王师傅看着杂志直感慨:“以前总觉得宝卷是老古董,没想到和铅字一搭,还挺好看。” 小孙摸着自己设计的特殊符号,突然发现排版机的滚筒转动时,竟和宝卷的唱词节奏暗合 ——“哒啦哒啦” 的印刷声,像极了梆子和三弦的合奏。他突然明白,传统和现代从来不是对手,就像宝卷的调门能钻进打印机的滚筒,只要用心琢磨,老手艺也能在新纸页上开花。<br><br> 多年后,当小孙在电脑上排版电子杂志时,总会想起那个和宝卷较劲的春天。他特意在字体库里添加了 “凉州宝卷体”,每个字尾都带着小小的波浪线,就像当年稿纸上的 “呀哈依”,在数字时代继续哼着西北的调子。而编辑部里的那场 “非遗课堂”,早已成为红柳人心里的暖炉,每当想起王大姐跑调的《沙米赞》,就忍不住轻笑 —— 那是他们用油墨和梆子,共同谱就的青春宝卷。</div><div><br></div><div>未完待续</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