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怨柳之红柳编辑部(连载二)

三单

第二章:《牛皮信封里的诗和远方》<div><br> 1980 年春分刚过,武威城的沙枣花还没开,编辑部的来稿却先 "爆棚" 了。老张蹲在门口拆信封,面前的柳编筐里堆着足有半人高的牛皮纸包,麻绳捆得像千层饼,好些信封边角磨出毛边,盖着 "民勤"" 敦煌 ""张掖" 等地的邮戳,油墨味混着沙土味,在春风里飘得老远。<br><br> "我说李主编,咱这编辑部快成废品收购站了!" 老张举着个用旧报纸裹的稿件,报纸上还印着 1976 年的 "批林批孔" 社论," 您瞧瞧,这是酒泉的作者寄来的,把《参考消息》当信封,敢情怕咱们跟不上国际形势?" 李田夫正往墙上钉木板做书架,回头笑道:"老张你懂啥,这叫‘废纸重生’,比新信封更有墨香。"<br> 排版员小陈抱着一摞稿纸从里间出来,纸页间掉出片干枯的骆驼刺:"又收到带土特产的了,上次是景泰的作者寄沙葱,这次 ——" 她突然指着老张手里的信封惊呼,"哎呀!这绳子上挂着啥?" 众人凑近,见麻绳上拴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块硬邦邦的馍,馍皮上撒着沙枣碎,附张纸条,铅笔字歪歪扭扭:"编辑老师尝家乡特产,馍比诗甜,吃完给俺回信。"<br> 最引人注目的是个足有枕头大的牛皮纸包,用三道麻绳十字交叉捆着,封皮上写着 "武威红柳杂志编辑部收",寄件人地址是 "民勤县东湖公社三分队",落款 "王有福 诗稿"。小王自告奋勇拆包,对着麻绳研究半天才发现暗藏的活结,刚解开一道,纸包 "哗啦" 散架,稿纸撒了满地,中间掉出个油纸包,打开竟是半块沙枣馍,馍心还留着牙印 —— 显然是寄件人怕压碎,特意咬掉一半。<br> "这王有福,莫不是把诗稿当炸药包寄来了?" 小陈笑着捡起稿纸,发现每一页都用复写纸誊抄,字迹蓝中透紫,边缘渗着油渍,"瞧瞧这字,比我奶奶纳的鞋底还密,怕是怕咱们看不清,多写了几层。" 老张戴上老花镜读了两句,突然笑出声:"‘沙枣花落在牛背上,牛尾巴扫起半个春天’—— 好小子,把牛尾巴写得比诗还长!"<br> 正说着,李主编从纸袋里翻出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写着:"编辑老师您好,俺是东湖公社的民办教师,白天上课,晚上在煤油灯下写诗。听说你们收‘带沙子的稿子’,就把压箱底的习作寄来。随信寄去沙枣馍,是俺婆娘蒸的,面里掺了沙枣蜜,放了三天,可能硬了,掰碎泡奶茶好吃……" 字迹到后面越来越淡,像是笔尖没了墨水,又蘸着唾沫写完的。<br> 小王捧着沙枣馍咽口水:"李叔,这馍能吃吗?" 李主编敲了下他的脑袋:"人家寄来是让尝的,不过得等回信时给人家寄点啥 —— 小陈,把咱库存的火柴、盐票分点出来,再写封信,就说‘馍比蜜甜,诗比沙枣花更香’。"<br> 下午收到敦煌的邮件,却是个细长的竹筒,封着蜡印,刻着 "莫高窟居士吴道子(笔名)谨呈"。小王好奇地撬开蜡封,抽出幅宣纸长卷,展开足有三尺长,蝇头小楷写在洒金宣上,字里行间画着飞天飘带般的纹饰,角落盖着朱砂印章,写着 " 笔落惊神鬼,墨香染佛窟"。<br> "乖乖,这是把小说写成佛经了?" 老张凑过去,发现稿纸背面还印着壁画复制品,"吴道子?怕是自封的‘敦煌第二画圣’吧。" 美术编辑大刘眼睛发亮,摸着宣纸赞叹:" 这纸是地道的泾县宣纸,少说放了十年,比咱们的蜡纸金贵多了。"他突然指着某处惊呼," 你们看,这字里藏着小画!‘月牙泉边’的‘泉’字,三点水画成了波纹,旁边还勾了只骆驼!"<br> 小陈读了两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位作者说,‘让文字沾点莫高窟的仙气,读者读了能登极乐’。老张,你说咱们是该把稿子供在佛龛里,还是送印刷厂?"老张拍着来稿堆叹气:" 咱们编辑部不是收废品的,是给西北文人开邮局的!不管是炸药包还是仙卷,只要带着地气,咱都得接。"<br> 正热闹着,李主编抱着新到的邮件进来,突然指着竹筒笑:"你们瞧,吴道子还附了张字条 ——‘若稿子录用,望寄敦煌壁画明信片十张,供学生临摹’。" 他转头对大刘说,"你受累,把咱们库存的明信片寄去,再附封信,就说‘文字已得飞天护佑,盼多写人间烟火’。"<br> 黄昏时分,来稿堆终于矮了半截,老张坐在门槛上卷烟叶,看着小王把各式各样的信封分类:有糊着旧报纸的,有贴着糖纸的,甚至有个用化肥袋装的稿件,正面写着 "红柳杂志收",背面画着棵歪歪扭扭的红柳树。<br><br> "小王啊," 老张吐着烟圈,"你知道为啥咱们每天收到百八十封信?" 小王摇头。老张指着远处的祁连山:"因为山那边、沙漠那边,有无数双拿惯了锄头、握惯了羊鞭的手,在煤油灯下、在磨盘旁,把心里的话写成字,装进信封。他们不知道啥叫‘文学规范’,只知道咱们这编辑部,是西北人心里的‘文字邮局’。"<br> 小王似懂非懂地点头,捡起个边角磨破的信封,里面掉出片干花,可能是夹在稿纸里的沙枣花,虽已褪色,却还留着淡淡香气。这时,李主编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王有福的诗稿,上面用红笔做了修改,旁边注着:" 沙枣花落在牛背上,牛尾巴扫起半个春天 —— 建议改成‘扫落满天星’,更有西北的辽阔。"<br> "老张," 李主编拍拍他肩膀,"明天你跑趟邮局,把这些回信都寄了。对了,给王有福的信里,记得多写两句:‘沙枣馍我们分着吃了,比蜜甜;你的诗,比沙枣花还香。’" 老张笑着起身,拍了拍来稿堆:"放心,咱们这‘邮局’,专递西北人的心里话,不管是炸药包还是仙卷,都能给你递到读者心里。"<br> 暮色里,编辑部的油灯亮了,窗纸上映出忙碌的身影。小王把剩下的沙枣馍掰成小块,分给大家,硬邦邦的馍在嘴里嚼出沙枣的甜香。远处,不知谁家的驼铃响过,带着风沙的气息,却盖不住编辑部里的笑声 —— 那是读着来稿时的惊叹,是改稿时的争论,更是收到西北各地文人信任的温暖。<br>  窗外,沙枣树枝在春风里摇晃,仿佛在向远方的寄信人招手:放心吧,你们的文字,正在这青砖房里生根,即将化作油墨,印成铅字,带着沙枣的甜、驼铃的响、还有莫高窟的千年风沙,飞向更辽阔的远方。而编辑部的邮筒,永远为那些带着泥土味、带着汗腥味、带着西北人热乎气的文字敞开,因为这里,是他们共同的 "诗和远方"。</div> 第三章:《火炉保卫战》<div><br> 1981 年的冬天来得格外霸道,武威城的气温跌破零下二十度,文庙旁的编辑部暖气管道刚进腊月就集体罢工,铸铁暖气片冷得像块块黑铁,敲上去当当响。李田夫抱着从县物资局 “求” 来的半吨煤进门时,会计王大姐正裹着军大衣数粮票,见煤车停在门口,惊得眼镜滑到鼻尖:“老李,这煤够烧半个月吗?去年同期煤耗超了三倍,财政科已经打了三次电话……”<br><br> “先顾眼前吧,总不能让大伙冻成冰棍。” 李主编哈着白气往炉子里填煤,火苗 “轰” 地窜起来,映得满屋子通红。可这温暖转瞬即逝,到了后半夜,煤烧尽了,寒气从砖缝里钻进来,冻得人在被窝里直打颤。老张用墨水瓶做了个简易煤油灯,灯光在寒风中摇曳:“要不咱学古人‘围炉夜话’,把炉子搬到外间,大伙围着办公?”<br><br>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响应。第二天清晨,编辑部的两张长桌被拼成环形,中间架起铁皮火炉,炉筒子穿过窗户伸向屋外,像根银色的烟囱。美编大刘找来电工胶布,把漏风的窗缝糊得严严实实,还在炉子旁挂了块木板,写上 “火炉保卫战指挥部”—— 说是指挥部,实则是大伙抢暖的 “战壕”。<br><br> 煤确实不够。王大姐盯着煤堆算细账:每天三顿饭加办公取暖,顶多撑十天。她突然想起老家的土办法:“咱烧玉米芯吧!去年去民勤采风,老乡家里都这么干,火旺不说,还带着股粮食香。” 说干就干,她带着小王去城郊的粮站捡玉米芯,装了满满两麻袋,堆在炉子旁像座小山。<br><br> 头天烧玉米芯,确实火旺,炉子 “噼啪” 作响,飘出淡淡焦香。记者小赵正趴在桌上写采访稿,突然闻到糊味,低头一看,手里的笔记本边角被烤得卷了边,焦黄的纸边像被火烧过的经卷。他灵机一动,举着本子喊:“瞧瞧!最新复古风做旧工艺,西北特色‘火吻手稿’,比城里卖的精装本还带劲!” 老张瞅了眼:“你这是‘火吻’还是‘火啃’?再烤下去,字都该跳出炉子跑路了。”<br><br> 好景不长,第三天半夜,玉米芯突然受潮,炉子里冒出滚滚白烟,顺着炉筒子倒灌进屋里。小陈正刻蜡纸,突然被烟呛得咳嗽,抬头见满屋子白蒙蒙,惊呼:“着火了!” 众人慌慌张张往外跑,李主编抄起扫帚就往炉子里捅,却见火星子溅出来,把他的棉鞋烧出个洞。直到粮站老王路过,才笑着解开谜团:“玉米芯得晒干透,潮气重了就冒烟,你们这是在演‘大闹天宫’呢!”<br><br> 白烟事件后,王大姐不得不又去求煤,但这次只拉回半车。大伙商量着省煤:白天少添煤,晚上封炉子,把最暖和的晌午留给改稿。可西北的冬天,屋里屋外一个温度,冻得人手指发僵。不知谁先发现,炉灰里埋着的余热能烤东西 —— 小王趁没人注意,把冻硬的沙枣馍埋进炉灰,半晌扒出来,馍皮焦脆,内里温热,成了抢手货。<br><br> 这招很快传开。美编大刘开始烤土豆,挑鸡蛋大小的土豆,用报纸包着埋进炉灰,时不时用火钳翻个面。有回烤过了头,土豆皮烧得漆黑,掰开却金黄流蜜,香气飘满屋子。老张偷偷把烟叶放在炉边烤,说 “火烤烟叶赛过烟丝”,结果烟叶烤成碎末,呛得自己直咳嗽。<br><br> 最绝的是小赵,他把采访本里的复写纸拆下来,在炉边烤出卷曲的边角,非说这是 “西北粗犷派装帧”,还拿着去印刷厂显摆,被厂长笑骂:“你这稿子要是印出来,读者还以为我们遭了灾!”<br> 直到某天中午,李主编提前回编辑部,撞见炉灰里埋着五六个烤土豆,旁边还摆着半块烤糊的沙枣馍。小王正蹲在炉前吹气,裤脚沾着灰,听见动静猛地站起,土豆从炉灰里滚出来,在地上蹦跶。<br><br> “好啊,你们搞‘地下党活动’呢?” 李主编板着脸,却忍不住盯着烤土豆咽口水。老张打圆场:“老李,这叫‘资源再利用’,炉灰闲着也是闲着,咱总不能让热量便宜了砖缝吧?” 小陈趁机递上一个烤好的土豆:“主编您尝尝,比食堂的蒸土豆香三倍,就当是给咱们抗寒的奖励。”<br><br> 李主编接过土豆,咬了口,烫得直哈气,却笑着说:“吃可以,但得立规矩。” 他掏出钢笔,在烟盒背面写下《火炉使用公约》:<br><br>1.烤食需用专用铁钳,严禁用手直接扒灰;<br>2.食材自备,不得挪用公家笔墨纸砚(老赵除外,他的采访本算 “因公殉职”);<br>3.烤糊的归主编,烤好的分大家 —— 毕竟咱这炉子,姓 “公” 不姓 “私”。<br><br> 末了,他指着炉边的玉米芯堆:“王大姐,明天去买点煤吧,就说我说的,咱不能让烤土豆把编辑部变成‘丐帮总舵’。” 众人哄笑,王大姐却苦着脸:“煤票早用完了,除非……” 她突然看见李主编兜里的烟盒,眼睛一亮,“除非用您的‘敦煌牌’香烟去换,粮站老张就好这口!”<br><br> 接下来的日子,火炉成了编辑部的核心。烤土豆的香味混着油墨味,在屋里打转;炉筒子上永远温着搪瓷缸,里面泡着砖茶或沙枣蜜水。老张把自己的铜镇纸改成 “烤馍压板”,小陈用蜡纸边角料折成 “烤土豆夹子”,连最严肃的王大姐,也偷偷在炉灰里埋过几回自家腌的萝卜干。<br><br> 某天深夜,大雪封门,炉子突然灭了。众人裹着大衣挤在一起,李主编翻出珍藏的半瓶白酒,每人抿一口暖身子。小王望着炉子里的余烬,突然说:“李叔,这炉子要是灭了,咱咋办?” 李主编望着窗外的雪景,炉灰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极了他们办刊的初心:“炉子灭了可以再点,人心暖了,比啥都强。再说了,” 他指着墙角的红柳枝条,“红柳在沙漠里扎根,靠的不是暖气,是自己的根。咱们办杂志,靠的也不是火炉,是心里的那股子热乎劲。”<br><br> 雪停时,不知谁在炉灰里埋了颗土豆,清晨扒出来,土豆皮上结着冰晶,内里却还留着暖意。大伙分着吃了,继续干活,刻笔在蜡纸上沙沙作响,火炉重新旺起来,烟筒冒出的白烟在蓝天下飘散,像极了红柳枝条在风雪中舒展的姿态 —— 哪怕天寒地冻,只要人心聚着,总能焐热这西北的寒冬。<br><br>  多年后,当小陈回忆起那个烤土豆的冬天,总会笑着说:“那时候的火炉,烤的不是土豆,是咱们编辑部的魂。哪怕煤不够、烟呛人,只要围坐在炉子旁,就觉得没有熬不过的冬天。” 而那页写在烟盒背面的《火炉使用公约》,至今还夹在李田夫的笔记本里,烤糊的边角和墨迹一样,成了时光里最温暖的印记。</div><div><br></div><div>未完待续</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