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怨柳之红柳编辑部(连载一)

三单

<p class="ql-block">第一章:《青砖房的第一个冬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8 年 12 月,武威城飘着细雪,文庙旁的青砖房里,李田夫举着油墨罐对着火炉呵气,铁罐子冻得像块黑黢黢的鹅卵石,罐口结着冰碴子往下掉,砸在他磨破的棉鞋上。身后传来 “咣当” 一声,排版员小陈把擀面杖往桌上一磕:“李主编,您倒是说说,这蜡纸都冻成铁皮了,咋刻字?”</p><p class="ql-block"> 编辑部总共三间房,里间堆着半人高的木板,码着创刊号的蜡纸样张;外间支着两张枣木长桌,靠墙立着个铁皮火炉,这会儿炉火烧得虚浮,只冒热气不供暖。老张戴着老花镜趴在桌上改稿,鼻尖几乎贴到纸上,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小陈你懂个球,当年延安办《解放日报》,墨水都冻成冰坨子,记者们把笔揣怀里暖着写稿 —— 咱们这条件,算是天堂咯。”</p><p class="ql-block"> “可咱们这是天堂的冰窖吧?” 临时工小王缩着脖子搓手,他十六岁从民勤来,棉袄袖子短了三寸,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昨儿他跟着李主编去印刷厂送稿,回来路上摔了个屁股蹲,怀里的蜡纸倒是护得好好的,自己裤腿却磨出个洞。这会儿他正盯着桌上的玻璃罐发呆,罐子里装着不知谁带来的水果糖,糖纸在火光下泛着彩光。</p><p class="ql-block"> 李田夫突然笑出声,油墨罐在怀里焐了半个时辰,总算有了点软和劲。他拧开盖子,用竹片挑出一坨冻硬的油墨,往蜡板上抹:“都别耷拉着脸,当年咱们在公社办墙报,拿笤帚当笔,石灰水当墨,不也把‘农业学大寨’写得满墙开花?现在有正规油墨、铁制蜡板,还有 ——” 他指了指墙角的油印机,“这宝贝疙瘩,可是从县教育局‘化缘’来的,全武威独一份。”</p><p class="ql-block"> 小陈嘟囔着坐回桌前,手里的刻笔在蜡纸上打滑,笔尖划破蜡层,在钢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老张忍无可忍,把自己的铜镇纸往她面前一推:“用这个,别学那些酸文人玩风雅。” 小陈白他一眼:“您这镇纸是民国老物件,碰坏了您心疼,我还是用擀面杖实在。” 说着抄起靠在桌边的擀面杖,往蜡纸角上一压,果然平整不少。</p><p class="ql-block"> 编辑部里渐渐有了响动,刻笔在蜡板上沙沙作响,火炉偶尔 “噼啪” 崩出火星。小王突然发出 “嘶” 的一声,众人抬头,见他对着手指吹气,指尖渗着血珠 —— 刚才刻字时手滑,笔尖扎进了指甲缝。老张乐了:“小王啊,你这是给咱们创刊号‘滴血认亲’呢?” 小王龇牙咧嘴:“张叔您就别笑话我了,我这手生,哪像您刻得跟印刷体似的。”</p><p class="ql-block"> 正说着,李主编抱着一摞蜡纸过来:“头回刻蜡板,难免手生,多练几回就顺溜了。小陈,你把‘卷首语’的蜡纸再校一遍,老张,你盯着‘小说园地’的版式,咱争取明天送厂 ——” 话没说完,小王突然发出 “呕” 的一声,众人转头,只见他吐着舌头拼命擦嘴,桌上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糖纸。</p><p class="ql-block"> “你小子偷吃糖?” 老张眼尖,看见玻璃罐空了一半。小王急得直摆手:“不是不是!我看这糖纸好看,想攒起来给俺妹做灯笼,结果放嘴里舔了舔,苦得要命 ——” 众人凑近一瞧,所谓 “糖纸” 竟是裁剩的蜡纸边角料,边角还带着油墨印。小陈笑得直拍桌子:“小王你属老鼠的吧?蜡纸都能当糖吃?” 李主编也忍不住笑,从兜里摸出块沙枣馍塞给他:“饿了就说,别逮着啥都往嘴里塞,这蜡纸要是咽下去,明儿咱们创刊号就该多篇‘油墨游记’了。”</p><p class="ql-block"> 午后,火炉渐渐没了热气,众人哈着白气继续干活。突然,小陈猛地站起来:“坏了!‘红柳杂志’的刊头刻错了!” 她举着蜡纸对着光,只见 “柳” 字右边的 “卯” 少了一勾,生生变成了 “相”。老张戴上眼镜凑近看,一拍大腿:“哎哟喂,这要是印出来,咱编辑部得改名叫‘红相编辑部’了!”</p><p class="ql-block"> 李田夫接过蜡纸,借着火光仔细瞧,刊头是他亲自设计的,红柳枝条缠绕着 “红柳杂志” 四个美术字,如今 “柳” 字缺了笔,像个瘸腿的士兵。小王怯生生地说:“要不重刻一张?” 小陈苦着脸:“蜡纸就剩三张了,明天就得送厂,现在刻来得及吗?”</p><p class="ql-block"> 老张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小玻璃瓶:“试试这个!” 众人凑过去,见瓶里装着透明液体,散发着刺鼻气味。“这是我从县医院搞的无水酒精,” 老张得意地晃了晃,“当年在部队办小报,蜡纸刻错了就用这玩意擦,不过得小心,别把蜡层全擦没了。”</p><p class="ql-block"> 小陈接过棉签蘸酒精,对着错字轻轻擦拭,蜡层果然慢慢融化,露出底下的钢板。可她手一抖,酒精渗开一片,把旁边的笔画也弄模糊了。“得了,别修修补补了,” 李主编卷起袖子,“把刻刀给我,咱们直接在蜡纸上动‘手术’。” 他借着炉火的光,用刀片轻轻刮去错字的蜡层,像外科医生般专注,小陈举着煤油灯在旁打光,影子在墙上晃出老高。</p><p class="ql-block"> 小王蹲在旁边看稀奇,突然指着李主编的手喊:“血!李叔您手出血了!” 众人这才发现,李主编食指被刀片划破,血珠滴在蜡纸上,晕开个小红点。老张掏出烟盒里的火柴,撕下磷面贴在伤口上:“咱这编辑部,连创可贴都没有,只能土法止血了。” 李主编笑骂:“你这老烟鬼,拿火柴皮当创可贴,回头我伤口感染了,找你赔油墨罐。”</p><p class="ql-block"> 夜渐渐深了,火炉早熄了火,众人裹着棉袄继续干活。老张不知从哪摸出半瓶沙枣酒,挨个给大家倒上:“暖暖身子,咱们今晚不把‘红柳’变回来,谁也别想睡!” 酒水下肚,身子总算有了点热乎气,刻刀在蜡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p><p class="ql-block"> 小陈突然指着窗外笑出声,众人望去,见月光照着文庙的飞檐,檐角挂着冰棱,在夜色里闪着微光。“你们说,孔老夫子要是知道咱们在他眼皮子底下办杂志,还把‘柳’字刻成‘相’,会不会气得敲咱们的脑壳?” 她说话间,手里的刻刀又精准地补上一勾,“红柳” 二字终于恢复了原样。</p><p class="ql-block"> 五更天,最后一张蜡纸校对完毕,李主编把所有蜡纸叠整齐,用麻绳捆成小包袱。小王趴在桌上打盹,嘴角还沾着沙枣馍的碎屑;老张靠在椅背上打呼噜,手里的刻刀还攥得紧紧的;小陈歪在墙角,棉袄滑落在地,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毛衣。</p><p class="ql-block"> 李田夫站在窗前,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手里的油墨罐还带着体温。窗台上,不知谁插了枝捡来的红柳枝条,枝条上挂着冰晶,在晨光里闪闪发亮。他突然想起去年在民勤看到的景象:沙丘上的红柳被狂风抽打得东倒西歪,却始终牢牢抓住沙土,根系在地下盘根错节。</p><p class="ql-block"> “老李,发啥呆呢?” 老张揉着眼睛站起来,“赶紧把蜡纸送印刷厂吧,迟了赶不上第一炉印刷。” 李田夫点点头,把红柳枝条往陶罐里一插:“走,让咱们的‘红柳’在油墨香里发芽。”</p><p class="ql-block"> 出门时,小王突然指着蜡纸上的血点说:“李叔,您看这红点,像不像红柳开的花?” 众人凑近看,那滴凝固的血珠正好在 “柳” 字旁边,真像是朵小小的红花。小陈笑着说:“这就叫‘血沃红柳’,咱们创刊号,注定要在风沙里扎根了。”</p><p class="ql-block"> 雪不知何时停了,晨光透过窗纸照进编辑部,照在那枝挂着冰晶的红柳上,照在桌上的擀面杖、油墨罐、还有那张改了又改的蜡纸上。砖房外,文庙的晨钟敲响,惊起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向泛着红光的天际 —— 那里,一轮朝阳正喷薄欲出,像极了红柳枝头即将绽放的第一朵花。</p><p class="ql-block">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