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包洋芋--遵义人的乡愁》

彭龍

天蒙蒙亮，老城杨柳街的石板路上已漫起白雾。方老汉的铲子敲得铁板铛铛响，油锅里的菜籽油正冒青烟。案板上堆着蒸得松软的洋芋，像是裹着层薄纱的玉坠子，热腾腾的蒸汽裹着柴火香往人衣领里钻。这是遵义人最熟悉的清晨序曲——蛋包洋芋摊支起来了。

"要加折耳根么？"方老汉问话时，铁勺早舀起一勺剁碎的酸萝卜丁。竹篾编的簸箕里，泡椒碎、葱花、脆哨子挨挨挤挤，倒像是把黔北山野的鲜灵都收在这方寸间。七年前我到遵义工作，每天早上去上班的路上总会被这摊前缭绕的香气绊住脚步。洋芋泥裹着蛋皮在铁板上滋滋作响，油星子溅到青石板的凹痕里，竟能开出朵透明的花。

方老汉的摊子原是在捞沙巷口的，后来巷子拆了，他便把家什往板车上装。三块砖头支起铁板，竹竿挑起布幌子，新阵地就安在会址后墙的槐荫下。遵义人认准这口吃食，倒不挑地方。穿校服的学生攥着零钱排队，刚下夜班的工人把不锈钢饭盒往案板上一搁，晨练的老者捧着搪瓷缸踱过来，都为了那口裹着蛋皮的洋芋香。

做法是极讲究的。洋芋要选威宁黄心薯，蒸得绵软却不散。铁铲反复碾压成泥，混入自家腌的糟辣椒，须得保留些许颗粒感。蛋液要现打现煎，油温五成热时浇成圆月，趁蛋皮将凝未凝时覆上洋芋泥。这时候最见功夫，手腕轻轻一抖，金黄的蛋皮便如襁褓般裹住雪青的洋芋，边缘微微翘起，像襁褓婴儿蜷着的小拳头。

有回见个年轻小伙操着外地口音问："这不就是土豆泥蛋饼么？"邻座穿靛蓝布衫的老者笑而不语，待咬开蛋皮，酸萝卜的脆、折耳根的辛、脆哨子的酥在舌尖绽开，那小伙眼睛倏地亮了。老者这才慢悠悠道："当年红军在遵义休整，伙夫把伤员带的鸡蛋和本地洋芋这么一裹......"故事未必真，倒像这吃食本身，把天南海北的滋味都收拢了。

最妙是看遵义人吃蛋包洋芋。不用刀叉，只消竹签轻轻划开蛋皮，热气便裹着酸香窜出来。晨雾未散时，蹲在街沿石阶上吃；落雨天，躲在屋檐下吃；深更半夜，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仍有人守着摊子吃。去年冬天在凤凰山下的遵义宾馆遇见个旅居外乡几十年的老者，捧着蛋包洋芋的手直颤："四十年了，这酸萝卜还是老味道。"

前些日子重访捞沙巷，方老汉的板车早换成玻璃橱窗，儿子媳妇在店里忙活。蒸洋芋的土灶改成了电饭锅，蛋液倒进模具压成规整的圆形。老食客们却仍立在店门口吃，说是新铺子的瓷砖地太亮堂，不如蹲在马路牙子上对胃口。玻璃上水汽朦胧，映着对面会址的红墙，倒像把新旧光阴都烙在这方蛋皮里。

暮春时节，湘江河畔的梧桐树落了一地的叶片。穿城而过的风里，总有铲子刮铁板的声响，混着折耳根的辛香，在鳞次栉比的楼房间游荡。这声音遵义人听了百年，倒像母亲唤儿吃饭的乡音，裹在蛋皮里，暖在胃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