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的“呱哥”

青山

纪念上山下乡插队五十周年作品 五十年前，青云下乡插队的那个村，在秦岭山的南面，近两年一条二十多公里的隧道穿山而过通了高速，免了在秦岭梁上盘上盘下的耗费时间，原来需三四个小时的事，现在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时辰，便可以看到村口啦。村外的小麦场，垛起几个蘑菇状不是很大的麦草垛子，时间是有点久了，蘑菇头没有了麦秆的金黄，露出的是深深的酱黄色，对应不远处则是郁郁葱葱绿色的麦田，拔节孕穗期稚嫩的麦穗，挺着胸膛观望着自己的归宿。青云靠着麦草垛子刚把车停当好，麦草垛子下面突然就蹦出一个人来，黑袄黑棉裤泛着一层的油光，头发上沾了几根麦草，杂乱挺长的花白头发几乎压到眉间，稀疏的眉毛里几根很长的白寿眉又压住了眼睑，笑着的眉脸，一直在笑着，露出还有的几颗焦里带黄的大牙齿，缺失的牙齿处露着黑洞，脸上的皱纹在他灰头土脸上尤为的深刻，看面相年龄应该是不小了。（青云是属狗的，眼前的这位青云认识，称他“呱哥”，官名马富祥，也是属狗的，正月的狗，今年虚岁应该也是六十八啦。）这是青云在村里知青时的伙伴，青云赶紧从车里钻了出来，赶忙走到那人面前，摘掉沾在呱哥头发上几根麦草棍棍：“呱哥！你蹲在这里干啥呢？”青云知道呱哥一定是在等他，还是故意的问道。“接你！”呱哥似乎还有点拗捏不好意思。“接我？你咋知道我今天回来！”“等你八天啦！庆祝，下乡五十年！”呱哥可能就没有弄清楚下乡五十年是什么意思，嘴里然然乎乎的说着，伸出的却是四个指头。青云知道呱哥不识数，笑着又问：“谁让你接我呢？”“我，想啦！”呱哥头低着，好像有点呻喃着，看样子是想哭了。这下还把青云心里弄的有点不好受了，拍拍呱哥的肩膀：“好嘞好嘞！咱们拿东西回村！”青云打开后备箱，呱哥把一个大背篓递了过来，青云看了一眼呱哥，从后备箱里把花花绿绿的食品盒子，烟酒箱子放进背篓里：“你背还是我背呀？”这明显是故意问的。呱哥摆动了一下不太灵活胳膊，脸上带着点坏笑，似乎还有点调侃的说：“我！你是干部！不行！”“哈哈！那你背着，走！”青云又从车里拽出一个大包袱，扛在肩上。两人一前一后，往村里走。呱哥前面领着，没有走近路，而是故意绕个弯走大路进村，呱哥遇见谁，都回过身，给人介绍：“我，兄弟，二呱！”。其实下乡插队已经过去五十年啦，村里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认得青云的，大都只是礼貌性的点头呼应一下。拐了个弯，走进正街。呱哥、青云身子都还没转正，前面，一声带有高音喇叭音质的声音，高喊了起来：“青云回来了！队上的知青娃娃回来了！我兄弟回来啦！”青云称她山娃嫂子，是下乡时山娃队长的媳妇，虽然老了，声音的甜脆度，一点没减。后面就有人骂了一句，“吆喝你娘了pi哩，人还没进屋哩，你先吆喝圆了！”原来村里的队长山娃，现在已经老了勾搭着腰，嘴里骂着，随手接过青云扛着的大包袱，嘴上低声埋怨：“来就对了，花这个钱干啥呀！”青云两个人年轻时耍的好，现如今过去已经五十年啦，一直没有断了联系，最近几年，可能是年龄大了，没有经常回来啦，好久不见还是想的不行，青云接着来话：“没买啥东西！”走进了院门。院中央摆着一张折叠圆桌，山娃家的儿媳妇翠莲，忙着摆了几盘瓜子苹果，五十年前青云下乡时，曾用过的印有“下乡光荣”的搪瓷缸子，冒着茶香的热气摆在显目的中间，这是青云离开农村时留下的纪念品。青云把背篓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取了出来，拿着两条烟：“这两条好一点的烟，老兄你留着！”把烟递给了山娃。又拿出一箱酒，这个就应酬咱们队几个耍的好的伙计们，又拿出两条烟：“呱哥，这是你的！”呱哥急摆着手：“不，不！高了高了！”“咋么高啦？”山娃嫂子急忙帮忙解释：“你呱哥，年龄大了血压高啦，大夫不让抽了，抽了就活不成了，哈哈！”青云紧接着问：“吃药了没有？”“吃，吃。”嫂子帮着说：“你呱哥现在惜命的很，合疗给的药，一颗都耽搁不了。”“那就好。”说着打开大包袱，拉过呱哥：“你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旧啦，这些秋衣秋裤还有保暖衣，还有这个制式大衣都是给你准备的，等哈，在太阳能房洗个澡换上，你就好好的活着，哈哈！”“嗯嗯！”呱哥不停的点头呼应，山娃嫂子走过来，帮着把衣服放进了一个纸箱里。青云拿出一叠钱，递给山娃嫂子，这是给你的，这两天吃喝你尽着花，哈哈。嫂子推让了一下，笑着也就接过：“这能用完吗！”嫂子转身去收拾饭菜。山娃出去通知几个与青云耍的好那时的伙伴们，一块吃个饭。呱哥磨磨唧唧从兜里掏出一食品袋子递给青云：“闭上眼，吃，甜！”青云没有马上打开，而是闭上眼睛，从袋子里摸出一个放进了嘴里，马上兴奋的近乎是喊：“羊奶子！羊奶子！”呱哥跟着高兴的，嘴里酣水溜了长长的一串串，腿有残疾支撑不住身体，躺坐在了地上，手舞足蹈嘴里呜呜娃娃的说着自己能听懂的话，没有去人帮扶他起来，大家知道呱哥高兴方式就是这样。青云捧着这一小袋子叫“羊奶子”大山里的野果，有点激动了，回想起五十年前下乡插队，也就是哪年的这天，呱哥的爸爸当时的贫协主席，带着村民领着呱哥，在村口接青云他们几个知识青年，呱哥捧着大大瓢叶包着的“羊奶子”，他没有给离他很近的几个女知青，而是直噔噔的走过来递给了青云，而后站在青云的身旁，就是咧个嘴笑个不停，青云和呱哥对视着也跟着傻笑，村里人看他们二人似乎天生有缘，随即有人说了句：“呱娃有伴了，来了个二呱”。哈哈，青云至此有了新名字“二呱”。后来，村里的姑娘春花告诉青云，那是山里的野生浆果名叫“羊奶子”。再后来，青云说，羊奶子是他一生品尝过的水果，最美的味道。“你吃！洗过！”青云从回忆中回过神，忙问：“你都这个年龄了，还上山呀！”“你呱哥也不知道你啥时候来，为了能让你吃上新鲜的，每天天不亮都往山上跑，为了这袋子羊奶子，今天早上腿都摔坏了！”山娃嫂子绘声绘色的说着，拉起呱哥棉裤腿，露出腿上的瘀血依稀可见。青云拍拍呱哥的肩膀无言，眼里有泪。沉默了许久，青云抹了泪水，瞅着呱哥已经遮住眼眉的头发，问；“呱哥！我给你理个发吧？”下乡插队那几年都是青云给呱哥剃光头。回过身喊到“嫂子！理发推子还在哩不？”“叔！你用这个吧，那个老的不行了，这是给我爸理发用的。”山娃家的儿媳妇翠莲递过一很精巧的电推子。青云看看电推子又望望呱哥，精明的翠莲看出了青云在想什么，笑着说：“叔！都是人的头发，谁用不是用嘛！要么我来，哈哈！”这是一个善良的媳妇，青云把电推子又递给了翠莲。不愧是县中学出了名数学老师，善良利练，没有丝毫的嫌弃，打了盆热水，拉着呱哥，按着头，青云看到呱哥的脸涨的红红的，抓了一把脸盆的热水滴到呱哥的脖子里，呱哥不敢动，一点都没敢动，翠莲不大功夫就给呱哥理了个白白净净的大秃瓢。青云心里暗想这个儿媳妇人品真是不错。山娃嫂子又喊来儿子春明，镇派出所的指导员。连哄带骗的把呱哥推进了太阳能洗澡间。山娃嫂子又在厨房嘴不停的叨叨着：“洗个澡，就跟扒他的皮一样，死活弄不到跟前，年龄大了嘉陵江水凉的很，一冬天不敢让下河坝洗澡！身上都有味道了。”儿媳妇翠莲端着茶壶，给青云的杯子续水问道：“青云叔，听村里人都说，你来咱们村下乡插队，呱叔与你形影不离天天然在一起。”翠莲又诡异顽皮笑着说：“还有我说了，叔！你可别生气啊，村里人都叫你“二呱”，真的吗？”青云听了笑着说到：“是的！有这么回事，下乡插队刚到咱们村，我一米八的个子，体重不到一百二，瘦的像麻杆，每天队里都安排一些打杂挖烟锅的轻松事让我干，你呱叔就是我的师傅，哈哈，我们天天干农活在一起，你呱叔看着傻，心里精着呢！教我烧青麦穗吃、烤嫩包谷地瓜、偷摘青豌豆，剜嫩核桃等等，经常是把脸抹的跟黑包公一样，哈哈！村里人的青壮年基本也都不太搭理我啦，所以，给我起了外号“二呱”，哈哈。”“还有、还有，村里人都说我呱叔最听三个人的话，你知道都是谁吗？”青云笑了笑又摇摇头：“可能有我，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肯定有青云叔，你是他的伙伴、兄弟、又当过领导！”语气用在了“领导”两个字。翠莲笑眯眯有点羞涩的说：“还有我老公春明，警察！还有一个是我，中学老师！”翠莲略有沉思：“青云叔，你看我公公婆婆平时管他吃喝，他只是害怕，但不听他们的话，您再看他听那些人的呢？干部、警察、教师，这都是当下大家尊敬比较信赖的人，你说他傻吗？”青云略有沉思摇摇头。翠莲喝了口水，神秘的说到：“我呱叔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青云很惊奇：“是吗？还有这事？” 续了水，翠莲做了下来，慢慢叙述到：“哪年怀我们家老大，想着预产期还有些日子，一个人就溜到嘉陵江边了，那天也就怪了，走时天气好好的，突然就刮起大风，瞬间又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的娘呀，天昏地暗的，我身子笨走不动，好不容易走到了咱那老城墙根边上，又重重的跌了一跤，当即血染了一裤子，雨大滴嘛，我扯命喊了几声救命，四周没有一个人答应，我的妈呀！怎么就忘带了手机，我想这下死定了。突然我呱叔，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猛然就从大雨里冲了出来，我赶紧让他回家喊人，我呱叔居然知道把搭在他头遮雨的塑料薄膜雨布盖在了我的身上，才扭头消失到大雨里了。我心里还想就呱叔的智力，能叫来人吗？叔！你猜一下，后面发生了什么？谁会想道！不一会的时间，他居然知道拉来一辆架子车，还知道找来大大一块彩条布，把我盖在雨布里，他还懂得先把我直接拉进了咱们地段卫生院，医生说幸亏送的及时，保住了我们娘母两个。妈呀！村里人都说我呱叔是个大傻瓜神志不清，我说呀我呱叔是神仙！简直就是这世上的观音菩萨！他灵魂深处唯一通络的就是天生的醇厚善良。就这样，呱叔救了我娘母两个，后来，我就让我老大娃，拜呱叔为干爷爷，将来我呱叔老百年啦，我就让他给我呱叔打幡摔盆，养老送终，可我婆婆嫌他“呱”怕影响孩子成长，意见大的很，公公说就这么定了。”翠莲激动的一字一句声泪俱下的述说着。青云陷入沉思，是的，尽管呱哥智力是有所欠缺，但他内心充满善良，对生活无欲无求，生活俭朴却乐于助人，青云不由得回想起下乡插队时，呱哥总是把烤熟的苞米棒棒红薯第一个给到自己手里。村里不管大事小情总会有呱哥的出现，他的纯真和善良，简直就是村子中的一股清流，洗刷着人们心灵里的污垢，理所当然获得大家的尊重和关爱‌“青云叔！您文化高见识广，您是怎么看我呱叔呢？青云也时常分析考虑过，虽不是拿的很准，但还是慢慢叙述着自己的想法：“你看，咱们每个村里都有你呱叔这样的人，他们大多是心性纯朴但思维受限，智力低下行动迟缓。”青云端起水杯轻轻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古书里说 “眉低压眼，心执乡土”，说的是什么呢？就是说你呱叔他们对故土有着天然的执念，有个词语“驿马星弱”，就是说他们这些人一生难离出生之地，他们与故土不弃不离命运与共。虽然他们也常常被描述为心智单纯、行为憨直，看似他们时常在村里漫无目的四处游走，却无形中承担着守护村庄的职责，还有呀，咱们村大大小小的红白喜事，哪一件能少了他们的热情参与！”翠莲接过话来：“是的，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呱叔，不管给谁家帮了忙，吃席是从不上桌的，主家是怎么叫都不来，可更为奇怪的是，年轻的后生们，都会毕恭毕敬的在一个角落，专门的一个方凳子上放好酒菜，然后再去请呱叔吃饭。”翠莲似乎有点羞涩：“我和春明结婚那天，我公公专门让春明拉着我，去给呱哥点了烟敬了喜酒呢，当时我还有一百个不情愿呢！”青云笑着接过话来：“是的，生活在村里的似乎没有什么，可比较生疏的人，从内心是有些排斥，可以理解，但是书中对你呱叔他们，另还有一种比较高深的说法呢，相传呀，呱叔他们这些“守村人”都是到咱们人间来苦修的，《山海经》里讲：“痴本智者，为守一方水土安宁，自丧一魂一魄转世为愚，除魑魅，荡魍魉，平阴阳，定五行，无人可比，无人可敌。这说明了什么，他们都是咱们每一个村庄不可或缺的组成。”现在，咱们看来，有了他们的存在，他们就能为村子消灾挡难，把所有的噩运挡在自己身上，也有一种说法，他们是用今生的苦为来世的福。目前，咱们处在这个社会急剧变化的时期，社会的福利保障暂时还不能普及到咱们这大山深处，这就是最为让我们可怜揪心的事，大部分的守村人虽天性善良，却得不到人们的关注帮助，卫生医疗保障不能及时的跟进，一般寿命大都不是很长，一生命运多舛而且是命中注定要孤独终老。”听说青云回来了，乡亲们都来到了山娃家，青云与大家相互问候，笑语欢言充满了院落。这时春明也拉着经过洗浴、加之一身新衣的装扮，容貌焕发的呱叔，大声的说到：“看我呱叔，像不像个新郎官。”呱哥羞涩的在笑。在场的人也都为之动容，还有人红了眼圈。青云笑着笑着泪水流落了下来：“这就是我半个世纪的好伙伴，呱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