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宅天井里那棵歪脖枣树又抽新芽了。八十七岁的母亲坐在树下的藤椅里，眯着眼看枝桠间漏下的阳光。树皮皲裂的纹路爬满树干，像她手背上蜿蜒的青筋。那年裹在蓝印花布里的小襁褓被塞进养母怀中时，春雪刚化。养父把冻得发紫的婴孩贴在心口暖了整夜，从此老裁缝家的阁楼里，总飘着麦芽糖的甜香。她记得父亲踩着缝纫机哼小曲时，顶针在阳光里闪成银色的星子。时常骑在父亲的肩膀撑着伞站在屋檐下，听雨水的滴哒声。</p><p class="ql-block"> 命运在儿子第六个年头上划开缺口。儿子的耳疾像场无声的雪崩，把年轻母亲的昼夜都埋进刺骨寒风。她背着孩子翻山越岭求医，布鞋底磨穿时，就用野麻草编成草鞋。深夜油灯下，六个孩子的棉袄摞成小山，针脚里缝着露水打湿的黎明。</p><p class="ql-block"> 丈夫的暴躁像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急。子女们听到父亲回家，一个个都会瑟瑟发抖，不敢近前。有回儿子挨了笤帚疙瘩躲进柴房，她端着糖水荷包蛋找去，月光把草垛照成银白的棉花。"你爹心里熬着黄连呢"，她蘸着糖水在粗陶碗边画笑脸，"咱就当他唱戏文"。</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退休证还没揣兜里，那辆燃烧的客车就烧穿了日历。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浸透三年光阴，她给满身伤痕的丈夫擦身时，总哼着年轻时他爱听的《四季歌》。铜盆里的水纹漾开旧时光，当年公社武装部那英俊的青年，会红着脸往她篮里塞桃酥。</p><p class="ql-block"> 如今她的脊梁弯成问号，却在CT片里站成笔直的惊叹号——骨缝间钙质流失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填满六个孩子的电话号码，这是生活的内容，也是毕生的财富。每个辗转反侧的夜，养老院里有她卷缩的瘦弱身影，每当此时窗台上总会出现不同花色的保温杯，蛋白粉的热气在月光里缠成解不开的结。</p><p class="ql-block"> 枣树沙沙作响，十年前移植时都说活不成。此刻满树嫩叶正把斑驳的树影投在老人膝头，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光斑在皱纹间游走，还是年轮爬上了脸庞时，如今坐在轮椅上双手按扶着脸颊，仿佛是在沉思百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