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油房与父亲的油匠人生》原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壬寅年端午节,幺妹打来电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哥,我们乡场上新建了一家古法榨油房 ,与当年老爸他们的胡记百年老油房的做法一模一样,我今年收获的油菜籽榨了一百多斤油,送二十斤给您过端午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哦!好的,谢谢幺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一会儿,勤劳朴实的幺妹将菜籽油送到了家里。金黄色、香喷喷的新菜籽油,顿时勾起我许多儿时的记忆,老油房与父亲的油匠人生往事历历再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每当岁月轮回,冬去春来,油菜花儿开满山间原野之时,我都要和姣姣姐姐、芳芳妹妹唱着儿歌:“菜籽花儿开哟,菜籽花儿黄,菜子老了下油房,微微听见撞杆儿响哟,清油儿喷喷香……”走过乡间小路,穿越油菜花海,去乡场老油房西面的小学读书。那时的老油房像座活的丰碑,日日在晨光里舒展它的年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金溢乡场,南北一条街,以街为市。街北老油房,古朴沧桑,传承久远,号称“胡记百年老油房”。我的父亲生于1927年8月6日,16岁去“胡记百年老油房”拜师学艺,三年学成出师,成为独当一面的古法榨油匠。从此,他每天尽心尽力为油房老板做工榨油,一日三餐,老板烟、茶、酒、肉相待,按月发给240斤黄谷作工钱供养家室,生活过得有滋有味。那段时光在父亲的讲述里总是带着温暖的色调,像木榨里流出的油汁一样透亮而醇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胡记百年老油房”古法榨油工艺,因榨油原料不同略有差异,主要有清理筛选原料、烘焙原料碾碎成粉、上甑蒸熟制作圆形油料饼、装入古木榨安好楔子和用人力拉起撞杆猛力撞击木楔铁箍头榨出油汁五道工序。每年农历四月下旬至五月初,胡记老油房开榨新菜籽油,十里八村的农民纷纷带着新收的油菜籽来榨油,里里外外热闹非凡。油匠师们“嘿呀一地着勒……”的号子声,撞杆撞击楔头发出的“轰咚”声,众人换油的“嘻笑哈哈”声,伴和着菜籽油的芳香四溢飘散,带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飞向远方……这样的热闹场景,是父亲青春岁月里最鲜活的注脚,也深深烙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时光流转到1956年3月,胡记百年老油房参加公私合营,后来又收归国有,成为县粮食部门辖属的全民所有制榨油厂,我的父亲和其它榨油匠都成了榨油厂的正式职工,每人每月定额供应45斤大米,发放工资32.50元。身份的转变让父亲有了新的归属感,家里的日子也跟着踏实起来,母亲的笑脸多了,我们的衣兜里偶尔也能装上糖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时代的浪潮总是充满变数。经过三年困难时期,国民经济调整精简城市职工,我父亲于1963年4月被精简回农村当农民,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从油厂职工到农民,这个转折对父亲来说太过突然,就像突然失去了支撑身体的脊柱,让他一时难以适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回农村当农民时已35岁,农业生产技术一点不懂,处处受人歧视,只能干些“大毛杆”苦笨重累的农活,使他常常憋满一肚子火,稍有一言不合,便发火骂人。更为要命的是他没有了“烟、茶、酒、肉相待”和工资收入!长期养成的烟酒嗜好得不到满足,烟瘾酒瘾让他度日如年……在那些苦闷的日子里,父亲总是显得格外孤寂难受。但上有老下有小,生活还得继续,在万般无奈之下,他厚着一张老脸去找精简工作时的榨油厂头头儿下话,求情帮他安排个零合工干。榨油厂领导念他身体壮手艺好,答应他上半年榨菜籽油干二个月、下半年榨桐籽棬籽油干二个月,一年干四个月零合工,月工资32.5元,没有粮食供应计划。父亲听后喜从天降,给厂领导千恩万谢而别。这一丝希望,让父亲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期待,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是,父亲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机械榨油终归要取代人工榨油的一天。仅仅过了几年,在全县大办五小工业的浪潮中,机械榨油便取代了人工榨油——榨油厂停止使用零合工。父亲失去了榨油厂零合工的工作,他的烟酒钱一下又没了,他气!他恨!他气机械榨油断了他的衣禄。他恨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和手艺无用武之地,连烟酒钱也挣不到。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父亲的手艺终究没能抵过机械的轰鸣,他的失落与不甘,都化作了深夜里一声声沉重的叹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身强体壮,吃苦耐劳,不怕当农民。但是,当他一年又一年,大力武劳干到头,只能吹汤喝稀,没烟抽无酒喝的时候,深深的困惑使他非常怀念过去“一日三餐烟茶酒肉相待”的好日子。面对家里油盐钱都难凑齐的现实,父亲又能去哪里弄烟酒钱啊?他渐渐变成了沉默寡言、脾气暴躁易怒的人。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生怕父亲有三长两短,便叫父亲砍自留地边和自留山上的竹子去卖了作烟酒钱。父亲觉得母亲的主意可行,每月卖竹子能收入八九元钱,可买一斤叶儿烟、二斤老白干酒。从此,父亲干农活累了、疲乏了,抽上一支叶儿烟,喝上二三两白酒,仿佛世间一切事物都变得十分美好而飘飘欲仙……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竹子成了父亲生活的支柱,烟酒成了他缓解痛苦的唯一方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76年9月,县粮食部门拆除“胡记百年老油房”,原址修建金溢粮站仓库,父亲和其它几个老油匠看着他们曾经的“衣食父母”,被挖掘机肢解破碎装入建筑垃圾车运走,“胡记百年老油房”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几个老油匠心中仅存的一点点念想。看着亲手劳作多年的老油房被拆除,父亲的心里像被挖去了一块肉,那是他青春与梦想的寄托,就这样消失在了时代的尘烟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2012年12月13日,父亲安然仙逝,享年86岁,我们万分悲痛地为父亲举行了传统仪规葬礼。清理遗物时,在他生前安睡的床底下,发现了“胡记百年老油房”牌匾。为遂父亲心愿,我们把牌匾拿去他墓前火化,让他带着“胡记百年老油房”一起去天国。随着缕缕青烟消散,古法榨油老油房成为历史。父亲带着对老油房的眷恋离开了人世,而老油房的故事,却在我们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日月旋转,天道轮回,世间一切事物的发展变化都有其自身规律,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在现代化榨油企业林立,知名植物油品牌众多的今天,消失达半个世纪的“古法榨油老油房”又强势回归金溢乡场,深受人民大众喜爱,有关方面正将“古法榨油老油房”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保护、利用,造福子孙万代。当幺妹送来新榨的菜籽油,当那熟悉的油香再次飘起,我们知道,老油房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它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新生,就像父亲的油匠人生,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代代相传。</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油房与父亲的油匠人生》赏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本文以朴实真挚的笔触,将个人记忆、家族故事与时代变迁紧密交织,通过“老油房”与“父亲”两条线索的相互映照,构建出一幅充满历史厚重感与情感温度的生活画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结构与叙事:双线交织的时光挽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文章以“新油房”的出现为引子,由妹妹送菜籽油引发回忆,巧妙地将现实与过去勾连,形成“当下—回忆—当下”的环形叙事结构。开篇的现代元素(手机通话、新建油房)与结尾的呼应,赋予故事完整感,也暗含传统技艺的“重生”主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的人生轨迹与老油房的命运紧密缠绕:从“胡记百年老油房”的学徒到公私合营后的职工,再到被精简回乡、老油房拆除,最后新油房重现,个人的起伏与时代浪潮的冲击相互印证,展现出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渺小与坚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人物塑造:平凡油匠的生命张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的形象立体而丰满:他是技艺精湛的油匠,在老油房的岁月里享受着被尊重的荣光;也是被时代裹挟的普通人,从身份转变后的迷茫,到为生计卖竹换烟酒的无奈,再到守护老油房牌匾的执着,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他对传统技艺的热爱与对命运无常的抗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作者通过生活场景与心理刻画,展现父亲性格的转变:从“尽心尽力做工”的踏实,到回乡后“脾气暴躁”的苦闷,再到晚年的沉默,生动勾勒出一个被时代重塑的人物形象,引发读者对命运与个体关系的思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主题挖掘: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与传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文章表层讲述父亲的油匠人生,深层则探讨传统技艺在时代变迁中的命运。古法榨油从兴盛到消亡,再到以“非物质文化遗产”身份重生,暗示着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虽历经波折,却始终拥有顽强的生命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作者对“消失”与“重生”的细腻描写,蕴含着对传统技艺的珍视与对文化传承的期待。老油房的拆除与新油房的重建,父亲的离世与牌匾的火化,这些对比强烈的情节,既是对过去的缅怀,也是对未来的展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语言风格:质朴中的诗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语言平实如话,却饱含深情。如“那段时光在父亲的讲述里总是带着温暖的色调,像木榨里流出的油汁一样透亮而醇厚”,用生活化的比喻传递情感;“他的失落与不甘,都化作了深夜里一声声沉重的叹息”,简洁的语句直击人心。</span></p><p class="ql-block"> 文中穿插的儿歌、油匠号子等细节,增添了地域文化特色与生活气息,使老油房的场景跃然纸上,增强了故事的感染力。</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篇文章以小见大,通过家族故事折射时代变迁,既有对父亲的深切怀念,也有对传统文化传承的深刻思考,在平凡的叙事中蕴含着打动人心的力量,引发读者对传统与现代、个体与时代关系的共鸣与反思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