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江

阿芬

撰 稿 人：阿芬

美 篇 号：217424395

图片来源：自拍+Ai

四十多年了，好像仍然能听见渡口沉闷的汽笛声。

1980年的9月，拽着录取通知书，去扬师报到。那是一段今天看来并不遥远的路程，但在当年却很是复杂。因为要过长江，要多次转乘。

三个人一大早就从村里出发了，外公，母亲和我。家里不放心我大包小包的一个人出远门，于是外公和母亲一起送我。出门的时候，祖母不断地叮咛，还刚六岁的妹妹则一脸的懵懂和好奇。

路线是外公规划好的。从家里走半小时的土路到轮船码头，坐一小时的轮船到常州的水门桥，从水门桥坐公交车到火车站。然后坐火车到镇江，再从镇江火车站坐汽车去渡口，摆渡过江。

我攥着小布包站在人群里，像是攥着一颗不知如何安放的心。本来就对外公的走南闯北非常敬佩，那一天这种敬佩在忐忑中达到了巅峰，完全无法想象没有外公的引导，我该如何到达渡口。当然也无法想象，没有外公和母亲的帮助，我如何能将两大件行李随身带到扬州。在此之前，虽已经多次独自往返于常州和上海之间，但是在这段“北上”的旅途中，完全失去了方位感，一路上像个牵线木偶。

我还没有做好大学生的准备。

外公说，"镇江的对岸是瓜洲，到瓜洲就是到扬州了。"

到达镇江渡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2点左右。渡口灰扑扑的。我第一次听到了江水拍岸的声音，那声音并不豪情，好像和我一样有点放不开。简陋繁忙的渡口攒动着扁担挑箩筐的商贩，记得有老太太挎着竹篮卖茶叶蛋，味道很香很诱惑人，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茶叶蛋，但是不记得是否有买了吃。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汽笛声，江风裹着柴油味扑面而来。渡轮靠岸时，突突突轰响的柴油机搅起很大的浪，声势浩大地拍打着码头边的堤岸。

过江的人很多，大家急急忙忙地涌着上船。我跟在人流中挪动，布鞋底沾着一些黏腻的泥。直到走进摇晃的船舱，才敢松开紧攥着包袱的手。船上没有座位，大家都往栏杆边挤，都想看看长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长江，第一次被长江的风吹拂。在此之前，长江只是地理、历史和语文课本里无数次重复的熟悉名字 。

江面很宽，渡船过江的时间大约是半多小时。看着涛涛东流的长江，看着船尾被螺旋桨翻涌着的江水，看着江心长着芦苇的小沙洲缓缓移到身后，对岸黛青的轮廓变得清晰。有水鸟掠过江面，翅尖轻拍层层叠叠的波浪。

船上，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短发，城里人打扮，廋廋高高的，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又很能干的样子。她引人注意不是因为她的打扮，是因为她的行李。记得她是用一条宽厚的布带把一个白皮大木箱吊在身上，然后找地方把木箱轻轻放下，再放端正，一脸的淡定。我很好奇这个城里女生的能干和不娇气，更好奇她是用什么方法背着那个大木箱上船的，她又来自哪里？在她面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胆怯和慌张。

轮船到岸了，到了瓜洲渡，王安石“京口瓜州一水间”的瓜洲。

大家又一起拥挤着下船，很多人。下船到出渡口，要走挺长一段路，我像是被人流推着往前走的，有人很急，差点把我和外公挤散。出了码头，再搭车去市区，好像是汽渡专线。

在人流中，没有看到船上那个背着木箱子的女孩，我有点担心她一个人如何负重走这段长路。

在我被迎新的学长领到宿舍的时候，有两个令我记忆至今的画面。一是来自无锡的雅秋，比我先到，她是父亲送来的。她的父亲是一个黝黑的村里大叔，正坐在雅秋的床上悠笃笃地小口酌着白酒。他热情地和我外公、和我母亲打招呼。雅秋敦厚的笑容和脸上的两朵高原红，让我顿时觉得，大学同学其实也和高中同学差不多，很可亲。

另一个画面。外公和母亲正在宿舍门口和我道别，他们要回家了，看得出他们对我的独立生活仍然放心不下。这时，那个在渡轮上背着箱子的女孩，也被学长带到了宿舍。她如释重负，然后大大大方方地向我们介绍，她叫贞贞，来自苏州。我特别想问，她是如何一个人背着那个大箱子从苏州来到扬州的？但是和城里女生的心理距离，让我没好意思问出口。

贞贞，这个充满活力极富韧性的女生，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希望有一天，我能专门写写她的故事，写写她的Amazing。

后来，又无数次经过这个渡口，在这里过江。后来，才渐渐知道“瓜洲渡”原是本活着的史书，唐代的漕船曾在此卸下江南的稻米，宋朝的军马踏着跳板奔赴抗金的前线，鉴真和尚六次东渡皆由此启程，连杜十娘怒沉的百宝箱，也在沉箱亭畔的江水中化作永恒叹息。还有那个大才子张若虚，就在不远处写下了关于春江花月夜的千古绝唱。

不久前，往返扬州，特意选择了扬州到镇江的汽渡。瓜洲渡像一个穿越时光的驿站，静静守候在润扬大桥下游的三公里处。渡船很多，汽车上满即走。路边有婆婆在卖茶叶蛋，香喷喷的。我买了两个，也和老婆婆聊了几句。婆婆笑眯眯的，黑苍苍的皮肤，满脸褶皱，那褶皱里好像收藏了不少的光阴和故事。不由得想，当年我第一次过江的码头边，是否也有婆婆青春荡漾的倩影？

汽渡上，跟我一样下车看江的乘客不少。一江清澈湛蓝的春水，浪花轻溅船舷如杏花雨沾人衣衫，阵阵的凉风把凭栏人的头发吹散。江面上的货运船星星点点，很是繁忙，江面不宽，汽渡大约15分钟就到了镇江。

江上大大小小的船只都不拉汽笛，渡船静静地把江水推向码头的斜坡。我在湿漉漉的码头斜坡开车上岸，岸上江风习习，新柳轻摆。我努力寻觅当年的码头印迹，还有那个梳着两条乱辫正在上船的姑娘背影，以及她身后母亲和外公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