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飘飞时

金鑫钰垚

　　1998年春末的陕北高原，风裹挟着柳絮在黄土沟壑间翻卷。林小满踩着露水走进柳树沟小学时，晨光正把校门口那株百年老柳镀成银白色。枝条垂下的姿态像极了垂泪的女子，她忍不住伸手触碰树干——这是当地人的禁忌，老柳是沟里的社神树，碰了树干要朝树根磕三个响头才能免灾。但新来的女教师浑然不觉，掌心被粗粝的纹路硌得发疼。

"哎呀！"柳絮突然扑进眼眶，她踉跄后退撞上坚实的胸膛。抬头望见青年农民小麦色的脸，对方耳尖通红却强装镇定："新来的先生？俺娘说让您晌午去家里吃饸饹面。"说着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手绢递过来，手绢角上绣着扭秧歌的剪纸图案——陕北婆姨的针线活是传家本事。

铁柱娘擀的饸饹面确实能在筷子上跳舞。灶房里，林小满看见铁柱总在案板后偷偷往她碗里添野蘑菇——那些菌盖沾着黄土，根茎却雪白肥嫩。暴雨夜校舍漏雨时，铁柱扛着油毡爬上屋顶的身影让林小满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月光穿过雨帘在他脊梁上流淌，她忽然发现这沉默的汉子脊梁像老柳树干般挺拔，雨水顺着麦秸秆似的发梢滴落，在月光里碎成细钻。

"赵铁柱，你下来歇会儿。"她递上搪瓷杯，"当心摔着。"铁柱摇头，把最后一颗铆钉砸进椽子："这房梁是俺爷那辈打的，不能塌在俺手里。"话音未落，雷声在沟口炸开，他忽然转身把她护进怀里。雨水和柳絮的潮湿气息裹住她，林小满听见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灶房墙上贴着铁柱娘剪的"麒麟送子"窗花，红纸上的娃娃抱着柳枝，那是陕北人求子添丁的吉祥图案。

　　暑假来临前夜，铁柱揣着柳木哨子堵在沟口。蝉蜕般的新月挂在柳梢，他手指发抖却吹出百灵鸟般的曲子。哨身"小满"二字刻得歪斜，边缘还留着刀刃刮伤的痕迹。这柳哨是陕北后生定情的信物，哨孔里藏着三颗苦杏仁——按当地规矩，姑娘若收下柳哨，得回赠三颗红枣，寓意"苦尽甘来"。

"你咋知道我叫小满？"林小满抚过那道歪斜的刻痕。铁柱挠头："你上课说'小满不满，麦有一险'，俺就记住了。"他掏出手帕包着的鸡蛋钱，纸币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城里人听惯了车喇叭，买个收音机录咱柳树沟的柳哨。"手帕里还裹着半块油糕，黄米面裹着红枣，是陕北人走亲戚的见面礼。

林小满笑着把钱推回去："等麦子黄了，我带着录音机回来。"铁柱突然抓住她手腕："先生别骗俺，俺数着日子等你。"他掌心粗茧刮过她皮肤，林小满触电般抽回手，却瞥见铁柱慌忙把哨子塞进裤兜，那动作像藏起一颗心。归途的驴车颠簸在黄土路上，她摸出哨子贴在唇边。柳哨声混着车轮吱呀，恍惚间听见铁柱在身后喊："麦黄了，沟口老柳等着您——"远处传来信天游的调子："柳絮飘飘过河川，后生盼着女婵娟..."

　　秋收时林小满带着录音机归来，却撞见铁柱跪在村长家门槛。他爹咳血需要买药，翠花爹送来的彩礼在八仙桌上泛着青光：两斗小米、六尺红布、一对银镯子，还有用红绳缠着的柳枝——这是陕北退婚的"断情礼"，柳枝上压着镰刀，示意斩断姻缘。

柳哨碎片散落一地，铁柱娘瘫坐在灶房哭嚎："媒妁之言大过天啊..."灶台上供着土地爷的神位，香炉里插着三炷快燃尽的香。暴雨夜林小满翻山求校长开介绍信，雨水灌进胶鞋像踩在冰窟。崖边闪电劈开夜幕时，铁柱提着灯笼踉跄而来。他蓑衣滴水的模样让她想起那年漏雨的屋顶，林小满忽然扑进他怀里："诗经里说'执子之手'，你得先学会反抗包办婚姻。"

铁柱喉结滚动："俺娘说退婚要挨族祠鞭刑..."林小满摸出录音机按下播放键，柳哨声在暴雨中呜咽。铁柱突然攥住她的手："先生教俺识字，俺明白了'死生契阔'的意思。"族祠鞭刑那日，祠堂里挂着"忠孝节义"的牌匾，铁柱脊梁挨了十二鞭，每鞭下去，族长便喊一声："敬天地！孝父母！守族规！"林小满在窗外看见血痕洇透布衫，指甲掐进掌心。老柳树在风中狂抖柳絮，像撒下漫天纸钱——陕北白事才撒纸钱，这是不祥之兆。

　　开春时铁柱成了村里第一个退婚的青年。他们在老柳树下用柳枝编戒指，他笨拙的手被刺扎出血珠滴在戒指上："这树是俺爷奶定亲时种的，现在轮到咱。"林小满发现戒指内侧刻着"永结同心"，刀痕歪歪扭扭，像极了铁柱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

林小满调令下达那日，铁柱在灶房炖了她最爱吃的野蘑菇汤。汤碗端上桌时，他袖口藏着两枚柳枝戒指，其中一枚镶着碎哨子："您走，俺就跟着柳哨声找你去。"窑洞炕头摆着铁柱娘连夜缝制的行囊，里面裹着避邪的艾草、防雨的油纸，还有一双纳了九九八十一针的千层底布鞋——陕北婆姨送汉子的出门礼，针脚越密情意越深。

驴车启动时，林小满摸出哨子含在唇边。柳哨声撕破晨雾，铁柱追着车跑了三里沟，最后瘫坐在老柳树下嚎哭。那哭声混着柳絮飘进林小满耳畔，她突然跳下车往回跑——铁柱张开双臂时，柳絮正像雪片般落在他们肩头。远处传来铁柱娘的声音："满娃子，快给老柳磕个头，求神树保佑..."但林小满已不顾禁忌，拉着铁柱的手奔向沟口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