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根的轨迹（短篇小说）

老愚翁

　　家住城郊耿村的耿宝根，是耿家的独苗苗，从小被爹娘惯着。

青少年时期出落的人模人样：五官端正，面目清秀，个儿高挑。留着偏分头，穿着时兴装，少爷成色十足。

他不爱念书，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不爱干农活，偶尔去一次，直喊太脏太累，勾子一拧就离开了。但对照镜子梳头情有独钟。每次出门，总是对着镜子，喷上发胶，把头发梳理的顺顺溜溜。玩伴们说：“风能把草垜子吹翻，吹不乱宝根的头发。”由此，对打理发形产生了浓厚兴趣，专程买回理发用具、用品，在玩伴头上试，三试两试，学会了理发手艺，时不时的还到县上、市里的大理发店观偿揣摩，对固定发型、染发、为女同胞剪发类的事儿也在行。

自辍学回家后，宝根的日子过得很舒坦。每天是填肚子、照镜子、选穿衣服，然后出门一溜烟就不见踪影了。有时还会对爹娘使点小性子，有打油诗为证：

娇儿一眠上三竿，

爹娘下地劳作繁。

偶为赶活归来迟，

吹胡瞪眼嫌饭晚。

急急吃罢知何为？

匆匆去串理发馆。

忽而酒桌碰杯勤，

又见江边频抛竿。

数着星星回家来，

爹端盘子娘递碗。

宝根虽然游手好闲，一身俗气，但脑子灵、脸皮厚、有心计。性格外向，能说会道。占着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优势，广交朋友，公社干部中也有他的哥们。于是有了“小油条”的外号。

1970年，阳平关至安康的铁路建设激战犹酣。二十多岁的宝根，赶上了铁路单位招工。在公社干部中的哥们帮助下，毫不费力地被招至R工程处，H工程队，成了铁路工人。临行前他爹娘千叮咛万嘱咐：“根娃呀，出门在外靠自个儿努力，听领导的话。钱不够花，给你汇”。

那年代，铁路建设工地异常艰苦，三班倒作业，马灯照明开挖隧道。娇生惯养的宝根哪里能受得这般辛劳？于是苦苦寻思对策。起初是磨洋工。班长分配他们几位扒碴清道装矿车。他看到矿车推进来了，扔下铁锹，甩着手就往峒外走。班长问：“干啥去”？“上厕所啊！”。边走边还嘟嘟囔囔：“你班长管得了打眼放炮，管得了扒碴清道，管不了我拉屎尿尿”。“唉，厕所臭是臭（露天简易旱厕），总比在尘烟弥漫、空气污浊的峒子里伸胳膊弯腰铲石碴舒服。”宝根是这样权衡的。以后又想法子泡病号。那年代休病假是需要病假条的。保健站大夫是个烟鬼，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先是一包问路，后面是整条开撬。果然灵验，一个月不仅能歇上五六天，还能吃送到床头的病号饭。

第二招是跟形势，为将来跳槽积攒资本。那年代，对阶级斗争抓得很紧，对政治学习很重视，上班前半小时要“天天读”。每周一、三、五晚上上白班的工人要组织学习讨论。多数工人文化不高，犯迷糊。他以为这是表现自己的好机会，便大着嗓门唱高调：“毛主席领导咱翻了身，地富反坏不甘心；擦亮眼睛跟党走，紧防破坏最要紧！……。”有位患有肺气肿的老工人，虽然有历史污点，但工作认真，隧道作业经验丰富，是班上的安全员。一次讨论中说了几句心里话：“大伙需要休息。睡眠不足，反应迟纯，上班容易出事故。”他立马指着鼻子批驳道：“你是站在什么阶级立场说话？你反对政治学习居心何在？……。”这位老工人有口难辩，气得浑身发颤。担心被追究，很快办了工退手续，一走了之。班上几位工人对他反感，联手给他画了个像：

工地干活屎尿多，

讨论发言嗓门高。

夹着尾巴床上卧，

张开血口把人咬。

第三招是巴结有利用价值的人，手段是送礼。给谁送，送什么，怎么送？琢磨得很通透。班长喜欢喝酒，就送酒；排长爱吃油泼辣子，就送油泼辣子，直送至队部个别人。

三招过后好运来。最终在工班长助推（耍奸弄猾讨人嫌是主要原因），队部有人力荐（个人有专常）下，如愿成了专职理发员，纳入非生产人员编制。

宝根高兴的一蹦三跳，归纳了七大好处：一不要再进峒，二能发挥专长，三是接近领导机会多，四能穿干净整洁的衣服，五有独处空间，六是收入不减，七可以随时照镜子梳头。于是干得很用心。有位工人头部受伤刚疗好，头发长得很长，有一个月没洗了，他不嫌弃，主动邀来洗、理、刮脸，再清洗剪饰的一条龙服务干的非常细腻周全.。那位工人对着镜子看自己，模样大变，握着宝根的手直喊谢谢。由于他服务态度好，技术好，在职工中受到好评。队上有位女职工见他模样好，穿着整齐，又是非生产人员，借剪发的机会，竟与他谈上了恋爱，一年后筹备结婚。他爹娘得知后，高兴得流下了眼泪：“我们娃出息了。”一下给电汇了一千元，让他把婚礼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人心总是没有满足的时候。自从成家后，他又做起当干部的梦：字是门面，他买了一本字贴，每天晚上练一会。两年后，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理论水平要提高，他就在工余时间学习社论，背毛主席语录。许多警句烂熟于心，讨论发言用得恰到好处。由于他出身好，理发工作干得好，政治嗅觉灵，理论水平提高快，表达流畅，又积极要求进步，在队上的副指导员介绍下，入了党。

1975年，机会终于有了。工程处要搞干部政审和案件复查，在H队抽人，他符合条件，被推荐到干部科驻勤。

环境给了他讨好上面领导、结交机关朋友的机会，便紧锣密鼓钻营起来。瞅准目标后，白天采购，晚上在宿舍请客。有位工程师应邀喝了酒后，发了几句调爱受阻的牢骚，他眼珠子得溜溜一转，如获至宝：“这是讨好领导不要花钱的厚礼啊！”第二天便添油加醋向有关领导打了“小报告”。那位领导不好糊弄，那位工程师也有个性。事情暴露后，又上门释凝。人家正好借机泄愤：“原来你是个人碴啊，想当干部要有真本事，使用下三烂手段太讨人嫌，丢你耿家先人的脸哩！”骂着骂着激动了，站起身来，照着他细皮嫩肉的脸，左右开弓，“拍，拍”扇了两记清脆的耳光后扬长而去。没过一周，那位工程师的调爱问题解决了，宝根被打回原形，提着行李包，灰溜溜的回到了H工程队，重操了旧业。

宝根受了重创后，仍然锲而不舍，继续做着当干部的梦。工程处学习推广鲁布格经验，解体工程队，组建項目部。那位副指导员担任了一个项目的经理，安排他边理发边管迎来送往的事儿。宝根如鱼得水，凭他观言察色、左右逢源的本事，把招呼客人的事儿干得很体面。项目上有一座旱桥，是控制性工程，需占用XX村的耕地。村上的“土皇帝”暗地教唆村民联手索要赔偿高价，地亩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经理急了，他便自告奋勇去为领导分担压力。一番谋划后，穿了一身新装，戴了一副墨镜，领了两名公安干警，坐着小卧车，很快赶到涉事的村子。找到村支书和村长后，先是自我介绍：“我刚调到县里任副县长，分管基建。铁路部门反映你们不配合征地，我倒要看看问题出在哪里，这条铁路是国家的重点工程，延误了是要追究责任的。”说着从口袋掏出事先拟好的纸面文书，盯着两位村官说：“这是‘责任状’，不解决问题就签字。然后随我到县公安局转转。“两位村官见他派头十足，言辞犀利，一下被震住了，点头哈腰，连连检讨。两位干警硬是憋着不敢笑。见时机成熟，宝根便令一位干警掏出征地合同，摊在桌上，让村长当场签了字盖了公章（项目部己签过了）。接着又让另一位干警，把补偿金取出，令村上的会计清点无误签了字后，说了一句：“公务在身，不打扰了！“便大摇大摆的上车离去，前后一个多小时。“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啊！上级对他这方面的能力很认可，不久被任命为项目部地亩员，圆了他当干部的梦。事情传开后，便有了“耿县长“的别称，他一点也不介意。这真是时来也顽铁生辉哩，“小油条”变成“大县长”。

随着改革深入，铁路工程单位找米下锅的压力很大。与地方政府和有关部门打交道、不失时机的参予投标的任务艰巨，范围覆盖全国。这对象宝根这样搞社交处关系“形、神、能”兼备者，大有用武之地，于是被上调到驻XX市办事处任职。几年后升为办事处副处主任（正科级），虽然与他“县长“的别称差一步，终究是个官儿，宝根还是蛮高兴的，甚至梦见他家祖坟冒青烟了。

就在宝根事业风生水起的时候，他爹在老家去世了。宝根风风火火赶回办完丧事后，看着风烛残年的老娘犯愁了。又想到，自己的姑娘在岳父岳母帮抚下上了大学，妻子仍在几千里之外上班，独守空房，也是个事儿啊，怎么办呢？人生一辈子到底应该怎么活？大伙都喊我耿县长，难道县长就该有这样的人生？思来想去常夜不能眠，终于想出了名堂。于是当机立断，变卖了家中值钱的东西，把一院旧房交由远房亲戚代管，带着老娘，来到他工作所在城市。接着又与妻子电话勾通、达成共识。内退后也来到XX市。期间，他在办事处附近购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

与家人在大城市团聚安家总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儿，宝根高兴了，感觉自己是人生赢家，于是在笔记本的屝页上，用他那手清秀的硬笔字体写下一副自撰的楹联：

处世善应变借风使船舵剃头汉子戴上乌沙帽；

干事有机谋投石探路径草莽山人住进大城市。

横批是：好皮囊是优势。

自从与老娘和妻子一起住进大城市后，消费猛增。宝根深知凭自已肚子里那点墨水子，政治上很难再进步，即使进步了也是低能高就，德不配位。还是当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实惠。于是动了歪心眼。先是找票据报销，小打小闹的贪。以后又以“打点业主”为借口，范围所及，今天向这个基层单位伸手，明天向那个项目部索要。天知地知他知，这些钱有多少装进自己口袋。

就在他吃着山珍海味，拿着烫手的脏钱得意忘形时，有业主的贪腐败露了，供出行赂人名单，宝根的大名也在其列。经组织审查，他从中贪污……。好在数额不算大，认罪态度好，退赔主动，有立功表现，没有被起诉，只给了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处份。

此时的宝根，战战兢兢，欲哭无泪。从此沉默寡言，那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形象不复存在，一夜之间发白了，背驼了，变丑了。经常在睡梦中惊醒出冷汗。于是不断反省自己：想我宝根聪明一世，机谋善辩。当了工人后，依托自身优势，艰难攀升，好不容易踏进心中的那座“楼〞，一夜之间“楼塌了〞。人啊，还是本本分分、端端正正处世气长；有多大本领做多大的事儿，不使昏招好。搞邪门歪道，提心吊胆的，终究会跌进深渊而不能归。先做人后做事才是硬道理啊！宝根的认知不无道理。

由于他没钱按时交纳购房月供，只得出售。事毕，带着他老娘和妻子，就象在R工程处回H工程队那样，灰溜溜的回到了妻子曾独居的那个家。据说，重操理发旧业了。

常彥杰

2025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