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五团宣传队

陈严

1976年初，我受命代表航空兵5团机务前往广东遂溪空2师师部参加广空机务现场交流会。返回田阳后不久，中队指导员涂湘安找我谈话，通知我去团宣传队报到。

“宣传队？报到？”我惊讶且不解地问道。

在此之前，除空2师一级，我们下属的团一级单位从未单独成立过宣传队。主要原因是我团全员仅300人左右，飞行训练的任务繁重，人员不足的矛盾突出。因此，我难以相信团里会成立一个脱产的宣传队。

况且，我自小体育尚可，但文艺细胞匮乏。记得在广东兴宁7106部队干部子女学校上学时，我的学生手册上，第一学期期末语文、算术、画画、体育、通识的成绩均为5分（5分制）。除了唱歌是勉强及格的3分——还极有可能是老师宽容给的照顾分。此后的十多年里，我的音乐细胞毫无增长，别说是五线谱，连简谱也不识。我五音不全，音域狭窄，开口不知能否覆盖两个八度。因此，我十分怀疑团里是搞错了人选，若是体育运动队，或许有我；文艺宣传队，则绝无可能。

然而，涂指导员肯定的回答：“是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况，我手足无措，向指导员请求道：“中队里爱唱歌、喜蹦跳的战友大有人在，能否换一个人去？”

“不行，团里亲自点的名。”指导员回答。

团里？点我的名？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唱歌跳舞的特长，团里是如何知道的？点我名的又是哪位？我该如何拒绝？我的脑袋像一锅烧开的糨糊，表面不断冒出破裂的泡泡，而底部已开始焦糊……

见我十分纠结仍旧拒绝，指导员补充道：“先去试试看，如不适应再回来。”

指导员一向待我不错，若生硬拒绝，难免驳了他的面子。于是，我勉强同意，想着先去看看，再找机会回来。

谁曾想，去了哪有那么容易离开？此是后话。

就这样，大约在当年的5月。我们一行十几人从不同的机务中队营地抵达集结地。对于我个人而言，则开始了“经人生首次、历此后绝无”的一段体验。

宣传队的集结地点在田阳机场跑道的东头，在前往洞库道路的中途，路右侧距离二百多米一个小坡上的营地。田阳冬季的复杂气象稳定，这片营地通常驻扎着来田阳飞复杂气象的北方航空兵的机务部队。然而，每年三、四月份，随着田阳进入春夏，良好的复杂气象条件消失，北方部队也就随即撤走，机场东头的营地便寂寥起来，只剩田阳场站给养股的一个炊事班在此留守。

云贵准静止锋，它是来自北方的冷气团和西南暖气团相遇，受云贵高原地形阻滞而形成，主要出现在每年的11月至次年4月。

锋区位置多在贵阳与昆明之间，一般呈西北﹣东南走向。主要体现就是贵州阴雨不断，云南晴空万里，而广西西北则阴云稳定。

集结后，我才明白此次成立5团宣传队的缘由：为了检验基层连队的文艺、文化建设成果，解放军总政治部准备在1976年下半年举办以基层连队演唱组为主体的全军文艺汇演。

总政的文件经层层布置下发到空2师，师部有关部门研究后，有意将参加广空汇演的任务落实到我团，前提是必须通过师部汇演选拔并取得第一。为此，师部还派了朱淑道协助5团完成该项工作。

根据总政的文件，我们应该被称为演唱组，特别是面对组织文艺汇演的上级主管部门及竞争对手时。而且，我们被告知对上级、对竞争对手都要自称是来自机务3中队，全称是5团机务3中队演唱组。

这样做的本意并不是作假，只是基层部队无可奈何的应对之策。当时，我们机务外场的一个中队仅四十几人，内场中队六、七十人，若只从一个中队抽调如此多人，那日常的飞行训练保障任务将受到极大影响，甚至瘫痪。为完成总政的汇演任务，同时也为了保障飞行不受大影响，我团不得不从各中队抽调人手，小心翼翼的变通，以期不影响任何一头的工作。

后来发现，竞争对手的4、6团也是如此处理。随着时间流逝，上级对汇演队伍出自一个基层连队的要求逐渐淡化。在后来的师部汇演时，各竞争对手都心照不宣的未在此问题上纠结。

还记得姓名的集结人员有一中队的靳翔宇、陈严（本人），二中队的刘社永，三中队的刘松生、王连运、王德祥，四中队的袁宝贵、吴秋生、周建平，以及当时在二师宣传科工作的朱淑道等十几人。因时间久远，我已忘记其余人的姓名。正因为人员来自各机务中队，我们在田阳对外称呼为39419部队（空5团）宣传队，特别是我们组队后期到田阳、百色各单位演出时。

而我之所以来到宣传队，则是刘松生向团里提议的。刘松生是3中队特设分队的电气员，江西人，入伍前是县剧团的台柱子，平时我们在篮球场经常相遇。

当我带着疑惑询问刘松生为何提议我来宣传队时，他回答：“你打球的动作标准、好看。”接着又补充一句：“你的身材适合练小翻。”

就是这个原因？可我唱歌跳舞完全是个小白啊，我无奈叹息，心里仍在思忖着如何能够离开。

四中队的袁宝贵，扬州人，入伍前曾是扬州剧团能唱能打的文武生。入伍前的经历使他成为我师宣传队每次组队时都不可或缺的人物，且带队经验丰富，自然而然成为本次宣传队队长。朱淑道则担任宣传队的顾问。

在组队的第一次会议上，袁宝贵宣布了演出角色分配：刘松生是绝对中坚主力，担负着最重要的演出任务。而原想打酱油的我，也被赋予了不少演唱与跳舞的任务。

随后，召开宣传队第一次临时党支部会议，没有表决，袁宝贵直接宣布我为临时党支部书记。我对此愕然，除了感觉队长给我压任务外，还觉得自己是在跳着一场身不由己的舞蹈，每个节拍都非我所愿，却又不得不去跟随。后来想想，正是队长的这个决定，我被现实推着走，被迫接受了不愿接受的选择，这个临时支部书记的身份让我再也不好意思提出离开。

几天后，为推动总政文艺汇演专项工作的落实，广空派遣的广空文工团业务指导小分队分赴各部队，派驻到空2师的3人小组由师部转派至田阳，对5团宣传队进行重点指导。

前往遂溪参加汇演比赛的时间所剩不多，而宣传队的绝大多数队员都没有上台表演的经历，舞台演出基础如同一张白纸，要熟练掌握所有表演乐曲，背熟所有台词，参加汇演，真的是件难事。幸运的是，有袁宝贵、刘松生、广空文工团小分队的三人，他们的舞台表演理论、经验、技巧都非常丰富。队员们很快就在这些内行的全面指导下，有条不紊且争分夺秒的开始了学练。

每天早晨起床后，我们就开始表演基础的训练：在压腿的同时，随着手风琴的音调开嗓，之后进行松筋练习：正踢腿行进、里合腿击掌行进、外摆腿击掌行进，以及侧踢腿等。要求是一个月之内练会舞蹈所要求的几种劈叉跳，嗓子能适应节目的唱歌要求。上、下午则进行节目排练，不停地舞台走位，不断实验各种舞台造型。太累时便坐下学习哼唱所有演出乐曲，要求队员必须明确每个节拍该做什么动作。晚饭后则拿着剧本背诵自己的台词。

之前，我经常参加体育运动，身体柔韧性本就不错。来到宣传队后，每天压腿、踢腿，仅用十来天时间，我就可以橫、竖劈叉，二十来天就掌握了劈叉大跳、剪腿劈叉跳、踢腿转身劈叉跳等重要节目中要求的动作。除了原是专业演员的袁宝贵、刘松生外，宣传队中我的动作也可以做到又高又飘。我的长处是动作标准、台词学的快，但我的弱点却很致命，这点后面说。

在宣传队正式成立之前，袁宝贵、刘松生、朱淑道三人已开始了汇演节目创作，除了器乐独奏、合奏外，我们团的节目都聚焦军旅生涯、紧扣基层连队、围绕日常工作主题。后来，从师部汇演时各单位节目的题材发现，5团的节目创作完美契合了总政进行全军汇演的初衷，起点已经超出了兄弟部队。

如总政想要考察当时基层连队的理论、墙报、演唱、体育等四个小组及图书一个室的日常活动情况，5团便创作了表演唱《四组一室好》。由刘松生主创的这个节目较全面地反映了当时基层连队四组一室活动的方方面面，也投合了总政的文件精神。

《四组一室好》是我团重要性排位第二的节目。没想到的是，我一个唱歌跳舞表演方面的白痴，却被队长袁宝贵要求在该节目中担负较为重要任务，大概是队长因刘松生从我体育不错、学动作自然也快的结论做出的决定。实际也的确如此，我的记词、说唱、动作都非常快的达到了要求。但让袁宝贵、刘松生始料未及的是我的表情跟不上要求。《四组一室好》中有模仿平时基层连队大批判时的激愤、体育运动时的活泼、宣传演唱时的欢快、浏览阅读时的沉思等不同表情，需要在较短的时间内进行表情跳跃，但我面部却像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机器。因此，队长袁宝贵给我贴上标签：铁板！评价我面部表演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一直到排练后期，我的表情管理才勉强的有些好转，在舞台上能够与我旁边的王德祥进行互动，偷偷的作些鬼脸。

同样是反映部队生活的节目，我团宣传队还有一个相声，名字忘记了，由与我同宿舍的王连运、吴秋生两人表演。为了尽快进入角色，他俩在晚饭后仍在抓紧时间背诵台词。两天后就开始磕磕巴巴的对词，并让我拿着相声稿在旁边提示。那时我的记忆力极好，听了三、四遍便记住了他们两人的全部台词，不看相声稿就能准确无误的提示他俩台词错误的地方。使得几天后仍然无法完成背诵的吴秋生一直在找队长建议换角，由我去担任相声表演。队长也差点同意吴秋生的建议，但我坚辞：“队长，我背诵可以，表情不行！”队长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鉴于我在《四组一室好》铁板一块的表现，绝对无法胜任相声中嬉笑怒骂的插科打诨，最后决定仍由吴秋生继续之前的任务安排。

我团的压轴节目是一个时长近20分钟的舞蹈，节目包括了独舞、群舞。袁宝贵在前期创作时为曾是专业演员的刘松生量身打造，记忆中叫《长空之鹰》。舞蹈描述空军飞行员为保卫祖国领空，不怕牺牲、奋勇歼敌的大无畏革命精神。乐曲长度贯穿节目始终，对于我这个文艺小白，真心佩服袁宝贵能写出这么长的乐曲。

此为网络照片

除了舞台监督袁宝贵外，宣传队包括朱淑道都全员登台。因此，队员在演出中无法即时实现音乐伴奏、领唱及合唱，只能提前录音解决。乐曲由广空文工团业务指导小分队的专家进行配器，使之符合田阳歌舞团乐器的多声部乐曲。由于田阳歌舞团多为民乐器，第一次录音后感觉气势欠缺。专家转而再次配器，求助于百色地区文工团，重点增加了西洋管乐的配器。第二次录音一下子让《长空之鹰》的配曲丰满起来，不但层次加深，乐曲中敌我双方的辨识度也加大了。在整个录音中，我们队员担负伴唱、合唱，队长原本让王德祥担任领唱、独唱，但因有些高音顶不上去，最后只好作罢，由专业演员代替。

5月后的田阳，天气已很炎热，我们在屋前透过树叶投射到地面的斑驳阳光下排练，虽无在机场保障飞行时那般酷热，但可恶的小咬和花蚊子时不时就在我们身上叮上几个大包，这是在机场飞行没有的特殊“待遇”。

舞蹈《长空之鹰》的独舞由刘松生担任，其他队员担任配角飞行员。我们一遍又一遍的磨合《长空之鹰》，对舞蹈动作精雕细琢。为了效果逼真，我们在排练和演出时都要穿上取掉棉芯的飞行员毛领皮飞行服及沉重的飞行靴。皮衣加上酷暑，让大家憋闷的喘不过气，而不停地走位及剧烈地跑跳腾挪，身上的汗水淋漓，脚下厚硬的飞行靴边口将我们的腿肚子一圈磨的又红又肿……然而，大家都将这一切咬牙挺了过来。现在回想起来，真不明白在高温下穿着皮衣和靴子进行剧烈的运动，却连个中暑的都没有，真是一个奇迹。

59式棉飞行服

飞行靴

后来，宣传队在田阳、百色的演出中，群众反映强烈，纷纷对《长空之鹰》的演出表示震撼。老百姓不熟悉部队生活，可能对我们讲述军旅生活的相声及反映基层连队日常的《四组一室好》没有更多共鸣。但《长空之鹰》的舞蹈动作语言加上朱淑道的旁白，增强了老百姓对节目背景的理解，纷纷反映此节目特别振奋人心。

多年后，我在中央电视台上看到空政有个类似《长空之鹰》的舞蹈演出,舞者穿着特制的轻巧软靴，舞姿轻盈灵动，甚至有些飘逸阴柔，看后极不舒服，难道这代表着我曾经当过兵的中国空军的形象？

针对大家多数没有上台的经历，队长将我们第一次演出放在了我们排练驻地附近的百育公社的一个生产队。

排练了两三个月，虽然一切已烂熟于心，但当我站在舞台入口时，心跳还是开始加速，每一次跳动都震颤着我的灵魂，仿佛要挣脱这具懦弱的躯壳。逸想中，舞台下老百姓炽热的道道目光穿透一切，直视我心底的忐忑与不安。然而，当我身体僵硬并略带颤抖地上台后，才发现我处在明与暗反差极大的环境中，舞台上明亮的灯光使我根本看不清黑暗台下的任何东西。因目光中没有了观众眼神的压迫，我的心情逐渐平复，像平时排练一样完成了首次演出。之后，我们在田阳、百色演出十几场，队伍变的越来越老练，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青涩和胆怯。

组队三个月后，我们踏上了前往遂溪汇演的旅程。

抵达师部后了解到，汇演安排由一个团队一晚进行轮换，我团的主要竞争对手是空6团。6团的北京兵王文安入伍前就说相声，因此相声在全师无敌，我团的相声比之要差不少；6团有个重点拿分节目《欢乐锣鼓》，但我们估计《四组一室好》可以与之抗衡；而我们的重量级压轴节目《长空之鹰》是一秘密武器，对所有汇演团队的节目都有着碾压性的优势。比较过后，全体队员立刻放下心来，因为，这其实就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比赛，只要正常发挥，胜者可想而知。

得益于前期的脱产排练，又对外连续演出了十几场，我团的整体水平较高。特别是最后一个节目《长空之鹰》的录音一开始播放，那雄浑激荡的交响乐就震惊了全场观众。刘松生以极高的技巧在台上辗转腾挪，他的独舞犹如雄鹰展翅，充满了力量和阳刚,带给观众无尽的震撼和感动。我们群舞的舞步铿锵，气势如虹，飞行靴落地整齐划一，掷地有声，尽展蓝天之上的飞行员不可阻挡的磅礴气势，犹如一股不可阻挡的狂风，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敌机，展现出中国空军的战斗气势，令人群情激昂。毫无疑问，我们的汇报演出取得了成功。

穿飞行服、救生服、抗荷服的飞行员

我团的正常发挥，使得6团的压力陡然增加。第二晚，他们的相声一如既往的优秀，只不过题材却与军旅生活完全不搭。轮到他们的重点节目《欢乐锣鼓》时，大概是太想通过该节目翻盘，上台后他们十分亢奋。锣、鼓、镲打的震天动地，再经扩音器发大，声响震耳欲聋，完全掩盖了他们的说唱台词，让现场观众不知他们所云。这，也就成为了他们最大的败笔。

汇演后的评定会上，我们团得到了师里的首肯。不过6团提出一个异议：《长空之鹰》的录音请了外援。但鉴于我团整体的优秀表现，经师部复议，仍确定由空5团代表空2师到广空参加汇演。得知此结果，大家都很激动，感觉几个月的艰辛和努力，总算有了回报。除此之外，有些队员高兴的原因也带了点小私心，因为，可以去大城市广州看看了——那时候当兵的出趟外差可真不容易。

不知是何原因，我们从遂溪返回田阳后，广空的汇演日期迟迟未定。因此，5团宣传队宣布暂时解散，大家都回到各自中队，等待广空的通知。

9月之后，国家连续发生两件大事。直到11月，中队指导员涂湘安再次通知我，团里宣传队要集中并再次抽调我去宣传队时，我坚决拒绝了。

性格使然，我待人对事真诚正直，表里一致，日常拙于掩饰，演出中需要的嬉笑怒骂若与当时的真实心情不一致，往往感觉极度别扭。通常人认为那是为贴近角色的演，我却感觉是违背自己心愿的装。在演出中，我对表情管理即不擅长也不喜欢，心里总感觉有些隐隐的压抑和做作，我不想再延续这种感觉。再加上半年前，我们中队有两架飞机分别到辽宁沈阳和湖北当阳大修，按时间计算，近期就会有通知前去接收，而特设专业的合适人选不足，我必须去，况且我也更愿意去接飞机。

我不知道涂指导员后来是如何回复上级的。几天后，接飞机的通知来了，我真的踏上了去接收飞机的旅程。

不可否认的是，我在宣传队这段绝无仅有的人生经历中还有些许收获，从完完全全的文艺小白痴，成为略知一二的表演新兵：明白了什么是“手眼身法步，精神气力功”，什么是“台步”，什么是“云步”，为什么在舞台上要“拿架”，如何“起范儿”等等表演基础。而每天的练功，让我学会了劈叉和几种劈叉跳，再运动打球时发现我身体的柔韧程度、协调性确实比以前增强。更为意想不到的是，每天的开嗓练习，让我克服了声音的障碍，能够自信地连续唱出高亢的歌曲，音域真的大有提升，即便长时间说话嗓子也很轻松……

但有得必会有失，也只是后来才知，当时的命运如同交错的线条，在不经意间编织出我人生的邂逅与离别，使我失比得多……

写于2025年5月7日

制作于2025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