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连山青（小说连载一一六）

天使之翼441630763

青春在我面前走，我紧紧跟上他的脚步。生活是多么的可爱，我距生活又是多么遥远! 第183章万家庄（中） 从万家庄村东头向南到达赵王河桥头是两公里；从赵王河桥头到东大方排灌站也是两公里。在城里孩子参加高考的这段时间里，万家庄的村民早上起来，经常看到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伙子，每天都会准时的沿着这条路线练习长跑。小伙子身穿浅灰色的短裤，红色的背心，大腿上是一双让农村人惊掉下巴的白色长筒运动袜。他跑步的姿势好看极了，脚步轻盈矫健，两臂摆动有力，远远的一看，就知道应该是个体育生，这大概是谁家练体育的小子，在考前回家进行强化训练吧！“大叔，你起这么早啊！”当小伙子跑到自己跟前，礼貌地喊了一声叔伯后，大家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哪个高中生，而是万传军的大小子，是村里的大秀才。“家华，乖乖!原来是你啊——，累不？”“不累，叔，我习惯了。”“乖乖啊！这大热天的，你有这功夫，还不如下地帮你妈干活哪。”“我妈现在还在做早饭哪。”“哪？你跑吧！我到你家院子里去拔颗葱，好给你小侄子炒个鸡蛋。”“叔，你自己去拔吧！东边的院门开着哪。” 万家华家在村子的中心，原来有一处老宅子。院落面积不小，却是一处“憋死牛”，出门得穿过一条逼仄的小胡同，下大雨的时候，满院子里都是水汪汪。在1985年，就在家家户户欢庆终于能够吃饱白面馒头的时候，支书万华金积极响应旧村改造政策，豪情满怀地决定，万家庄必须进行彻底的旧村改造。他当过几年兵，做事干脆利落，想好了的事，就得马上办，跑了无数趟县城后，终于拿到了一张万家庄的新蓝图。这个蓝图的设计构思是“两横四纵”。两横就是在原万家庄的格局上，主设前后两条主（大）街，去掉村南的环村路，通过截弯取直，新大街直贯东西。前大街（又称南大街），设计宽度7米，两边各有2米的地下排水沟，通过万福桥，连接南北向的吉梁公路，东达葛庄，西通韩垓，重新形成一个大的十字路口，继续保持万家庄原有的地理优势。“这是按县道的标准批的!”万华金拿着图纸，自豪对班子成员吹嘘道，“后街嘛——咱还得按规矩来，就四米五!——不过后街的排水沟，咱也按两米干，绝对不能亏了后街的爷们。”————现在，万广昌老爷子的院子就是后街（又称北街，）上的第一户，出了大门就可以上大街，上了大街就可以直接上公路，他们一家子再也用不着爬沟底上公路了。想当年，改造工程进行的是相当的轰轰烈烈，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原来万家庄大街小巷的两边院落，都是老辈儿留下的家业。听说房子要推倒重建，恋家的农村人马上觉得自家的破家烂院，成了金銮殿，万华金无论说什么样的好话，大家就是不给他面子。万华金上报的方案本来是各家老宅基本不动，化零为整，整体划一。当他摸清了村民的心思后，他略施小计，挥泪斩马谡，先推倒自家堂侄的大院，迅速更换了一个“户户动，必须动”的方案。谁家敢不动，大队以后就不再给谁家的儿孙批新的宅基地。村民们再也没有了非分之想，只能乖乖地掏腰包，请人扒掉了破烂不堪的老房子。————不过，这中间还是出现了一个小插曲。破土动工的那天，广明家的老奶奶忽然让人把万华金叫到了家中，她先取出三只高香，拜了三拜，然后用手庄重地插到香炉里，点燃了，才开口说话：“华金大兄弟，你也算是个官家人，娘娘不挡官路，不过，昨天我去给咱村里的娘娘烧过香，今儿娘娘给我托了一个梦——。”万华金看着眼前九十多岁的老嫂子，没有立马开腔答话，只是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案子上的三支香，他想知道，这个老太太到底想干什么？高香燃着后，冒出了一缕青烟，正袅袅娜娜地向上飘荡。他沉思良久，才开口问道：“老嫂子，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只要不违反国家规定，咱们——。”“大兄弟，许多老辈子的事，你可能不知道吧——？咱万家庄老辈里可是出过官的，老爷爷早把风水给看好了。”老奶奶一脸平静的模样，反倒是把华金给唬住了，他张嘴说道：“嫂子，这次改造，图纸可是县里批的。”“谁批的，咱也不能忘本，会改大运的。咱万家庄是个八台大轿子的风水局，合五行八卦。谁也不能改，改了，万家庄的风水就破了。”“噢——!”听了这话，万华金立马笑了，他蹲下身子，捡了一截柴火棍，在地上画了一个“井”字，“嫂子，您看——原来村中有东西三条大街，南北两条大胡同，是个“井”字型，现在两横四纵，把南街去了，多了两条胡同，中间还是个“井”字，风水变不了，只能更好。”“好好！——大兄弟，要不是说，就你能主咱村上的事，你当过兵，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奶奶的脸上笑开了花，听了这个大神婆婆的话，万华金抬头再看案子上的香火，心里觉得舒服了许多，他赶紧问了一句：“老嫂子，你没有别的事了吗？今天这香——？”“今天的香火好的很，三缕青烟，都是直直的——，你就放心吧，说明你能干成这个大事!”广明家的老奶奶脸上挂满了笑容，随后又小声地说：“你放心，不愿搬家的老东西，我去说，她们听我的——。还有，大兄弟，你今年得官运，也有财运，窑厂要发大财了。”————轰轰烈烈地的旧村改造工作，终于顺利地在86年结束了。家家户户都欢欢乐乐地搬进了新房。许多不愉快的事情，现在也早就被人忘干净了。 现在，万家华家的老宅子留在了村中心，父母带着小女儿和四儿住着。村委会，为了鼓励村里的孩子们将来都去考大学，像特别照顾一般，卖给万传军一个人情，批准了他需要新宅基地的申请。新房子建在了村东，村口万福桥南边，大水塘西侧，是南大街的第一家。这个水塘是万家庄最开阔的水域，塘西岸有一排大柳树，分开柳树柔软的细枝条，跨上坡就是老万家的新家。这块地，原来就是万广昌老爷子家的祖产。后来被村中人取土建房挖走了南边的一大半，但是他始终没有放弃祖业的念头，固执地把北边靠大街的那点边角地给保留了下来。年近六十的他，领着儿子和女婿，花了近十年的光阴，抽空就从干旱时的大坑里捞泥，一锹一锹，一车一车，慢慢地，老万家又捞出了一个崭新的家园。村里实行“宅田合一”后，儿子万传军又用大田地抵了宅基地，把南边的坑塘也圈了进来，院落的面积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充，现在已经具有了两块宅基地的规模。当村里人看到万家华弟兄仨都要考大学时，就有人开始打趣万广昌，“三爷爷，家华弟兄们学习那么好，将来都是吃国粮的料，您老人家累死累活的盖房子，到底想留给谁啊？”“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愿意留给谁就留给谁，反正是一个男孩一块地，咋的啦——，碍你眼啦？”万广昌没好气地看了讲话的人一眼，对方立马露出了一脸的尴尬。“俺的几个孩子，谁先娶媳妇，就先给谁。”儿子万传军是个没脑子的人，没有看清人家的嘴脸，顺嘴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立马就被人抓住了话头。“噢噢——呀呀——，传军，你见过几个吃国粮的，在农村娶媳妇的吗？”“对啊——，这我——。”看到万传军一脸无语的蒙圈样，对方又露出了一副献媚的神态，小声地说：“传军，你不如把宅子让给我吧！”————“让他滚熊!万传军!你给我听好了——，就你耳朵根子柔，在外面胡掰掰。人家给你个棒槌，你还当真唻，”当万传军跑回家中，把这事告诉妻子时，他的妻子立马火了，拿起一把条帚疙瘩就扔了过去，“那里本来就是一个万年的穷坑，要不是你没本事，让人家挤兑咱，不给咱批好的宅基地，咱爹会发这个狠。现在好了，给你两句好话，你就想买家啦！”“你就是一个差心眼子的货!一个大卖国贼——!老万家咋有你这样的憨包——。”她放下手中的小女儿，再次想冲上去，她必须跟自己的傻丈夫拼命，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丈夫，早已经窜的没有踪影了。万家华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非常清楚爷爷的心思，在农村里求生存，没啥也不能没房子；他还知道，在万家庄，谁家要是对别人家的房子动了歪心思，必定会两虎相争，一定会出大乱子的。————万家华考上中专以后，听了同学王都栋大师的八卦分析，才知道想要他家宅子的邻居们，哪心思是大着呢！王大师说，农村人虽说是迷信，但是，他们更愿意相信，如果能得到一处好宅子，必定会给一个家族带来享不尽的好气运。“怪不得，原来没人要的万年穷坑，现在竟然有人眼红哪？我四叔传文常说，咱林上老辈里就没有能出官的臭蒿棵，现在我突然考上了学，还吃了国粮，别人就动了坏心思。这农村的水还真是有点深哪——。 万家华喜欢这个新院落，因为这里靠着村中的大池塘，微风拂过，小院里非常清爽，非常适合读书。现在，学校提前放了暑假，他从安德回到了家乡。兄弟们还在学校里上课，庄上的同龄人麦收以后，就出去打工了，他找不到玩伴，于是每天便捧着自考的课本，大声地朗读着，就像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一般，引得墙外的邻居们一阵子的感叹!“家华这孩子，上学是块料，没的说!”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放眼望去，满院子的郁郁葱葱，鸟语花香，让他感到自己比以前更加珍爱，更加喜欢这个安静的小院了。他知道，这座小院不仅见证了爷爷万广昌的高瞻远瞩和倔强，也见证了父亲万传军的丰功伟绩和糊涂，更是见证了万家华和兄弟老表们的童年欢乐和成长。 在农村，一亩见方的院子，显得非常敞亮。但是当它一分为二，变成两个孩子的婚房时，就会变得跟别家无异了。现在，这个小院子的南侧，保留了一个小池塘，还没有被完全填平。爸爸在里面插了几支莲藕；爷爷在水浅的地方，种了一小片荸荠，这是他老人家用来熬水治咳嗽的。小水塘与东边村里的大水塘，仅隔着一道窄窄的土堰。雨季来临的时候，大塘里的水便会漫过土堰，两个坑塘就连成了一片，常有鱼儿顺着水流，游进小池塘里来。每当三个儿子放假回家的时候，爸爸就会从小水坑里捞上来几条小鲫鱼，顺手再撸上两把茴香和薄荷叶，瞪着眼睛，嘴里咋呼着，心疼似的把鱼递到孩子们的手中，这才不情不愿地催促儿子们赶紧给爷爷送去。爷爷看到孙子们送来了活蹦乱跳的鱼儿，胡子立马翘了起来，眼神里透着慈祥。“啪嚓，啪嚓，”杀鱼的声音，立马就响了起来，三下五除二，一会儿的功夫，北院里就飘满了香气，惹得三个孙子禁不住地囊鼻子。“阿嚏，鱼真香!”所以，当村里有人劝说爸爸，要他一鼓作气，把整个院子都给填平了时。他却表现得特别像个浑人，他说，谁说的话再好，那都是些白扯。他非常享受养鱼的快乐。他万传军就是一头犟牛，绝对没有过把小水塘填平的想法。于是，精通种菜的妈妈就让他在小池塘的南北两侧都开垦出了菜畦，按着时令，妈妈开始种植黄瓜、白菜，芹菜，芫荽，萝卜。这些蔬菜大都喜水，偏偏这院子里最不缺的就是水，还几乎天天有人浇水，所以妈妈种的菜，绿油油的，长势总是一副旺盛的模样。爸爸先从集上买了一根长长的塑料水管，然后又在沟边支起一个压水机的架子，将水管的一头连上压水机，另外一头放到大水塘里后，往压水机里倒上一瓢饮水，“哐当哐当”，紧着压几下下，水就被抽到菜地里去了。压水这个活儿，多半都被老三万家昭给抢去了，聪明的老二万家颂，信誓旦旦地告诉弟弟，老三，你不是天天想着怎么练出手劲来么？那就天天压水浇菜呀，这样不出一个月，你就成了大力士，到时候，爸爸妈妈还会夸赞你能干呢。“是吗？真行？”“绝对的，一举两得，你会收到意想不到的锻炼效果”。当然，同时受惠的还有全村的老少爷们，自从妈妈种了蔬菜，大家平时再也不用急着天天去赶大集了，如果谁家突然来了客人，随时就可以从老万家的这个小院子里，买到比大集上更加便宜的蔬菜。妈妈围着护院子的篱笆墙根，又种了一圈的菊花，每到深秋便会绽出金灿灿的花朵，招惹得全村人非得趁着天黑，才会去偷偷地挖上几棵。“妈，咱直接送给他们不是更好吗？”“不是这样，我的儿，”妈妈笑着对万家华解释道，“送的，人家觉得欠咱人情；偷的，咱就得装着不知道。”万家华想到这些，心中就禁不住地感慨，自己还是太年轻了，连农村的这点事情，自己还没有弄明白，何以在外治国，平天下哪？努力吧！少年! 不过，抛开世俗，这个小院子让自己感觉最喜欢的，最欢欣鼓舞的东西，好像还是小院里的四季。这两年，在安德粮校，每当打开日记本，看到自己对小院的描写时，总觉得过去那些与小院相伴的晨昏，正是自己最珍贵的逐梦时光。自己就像院坡上，那些倔强的向日葵一样，心永远朝着阳光生长，永远朝着家的方向。春天来了，爷爷奶奶会相跟着来到这个小院子里。老两口静静地坐在墙根下，晒着暖暖的太阳，满心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院里翻土，那眼神就像看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孩子，透着一股对人生的知足和幸福。刚翻过的田畦里，新鲜的泥土，蓬松柔软，冒着浓浓的土腥气，垄上嫩绿的草芽刚怯生生地探出头来，便被儿子用铁锨拍到了土里，老太太看了，张着嘴，脸上露出惋惜的模样。“传军，那是荠菜，多可惜啊！”这个场景，自己似乎把它刻到了脑海里，现在想着，满脑子还都是温馨。————过了惊蛰，院里的果树就开始争相着，次第花开。杏花刚谢，桃李又争着吐艳，苹果树也不甘落后，在三月底终于绽放了花苞。四月里，石榴儿花红；五月里，枣花儿飘香。黄瓜花，西红柿花，引来了嗡嗡的蜜蜂声。割麦子的时候，楝子树开花，妈妈开始在蒜地里拔着长长的蒜薹。————盛夏的午后又最是安静怡人。蝉鸣虫唱在旁人的耳中或许是聒噪，但在老万家三个读书的儿郎耳中，却是最安神的伴奏音。待到夜幕低垂，塘里的蛙声与万福桥下的流水声，合奏在一起，好像播放的是一首摇篮曲，读书的儿郎们，头枕着波涛，沉入了甜甜的美梦之中。————金秋是小院最慷慨的时节。梨子清甜止渴；苹果爽脆解馋；葡萄架下垂着紫水晶般的果串串。家昭最爱攀爬水边的那株歪脖子柳树，骑在树杈上，他就能消磨掉整个下午的美好时光。————隆冬的院子看似沉寂，却藏着别样趣味。翻土松地成了儿孙们暖身的活计，结冰的塘面又成了他们的天然溜冰场。待到大雪封门，檐下挂着的冰凌能折射出七彩光晕。 只不过，今年学校突然提前放了暑假，由于不知道何时才能返校，万家华的心里，多多少少的有了点惴惴不安。他似乎少了许多对家庭的关切，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在意，甚至连小院子里的风情也懒得欣赏了。每天清晨，他都要早早地起床，扣上柴门后，先是轻轻地跑出村口，然后就开始迈开双腿，摆动两臂，一溜小跑起来。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就已跑到了赵王河的大桥上。天上，阳光灿烂；河里，流水潺潺；田野里，微风徐徐，万物争鸣。大自然呈现出了一副美丽的世界；天上出现了一个天空之城；远方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向他召唤。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归来吧 !归来哟!静寂无声的世界里，却没有一声回答；没有人，也没有神来告诉他，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从一个快乐少年忽然变成了一个喜欢沉思的青春少年呢。为什么？如此可爱的家园竟然让他有了一丝淡淡的忧虑呢。 万家华站在桥头上，眺望着远处的万家庄，他静静地沉默着。忽然，他好像发现了一道影约可见的光束，那道光束就像一根箭镞，正迅疾地从万家庄的方向他发射过来。他“啊”了一声，心猛的一惊，人顿时惊醒了。他明白了，瞬间明白了自己之所以会无缘无故地心生焦虑，原因就是因为这道光!这是一道带着生活重压的寒光。生活的重压，让他有点胆寒了。 青春在他面前走，他似乎没有紧紧跟上它的脚步。生活是多么的可爱，可是他感到自己距生活又是那么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