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北柳子

步雄

梦中的“北柳子”

一

梦见一片密密匝匝的杨树林，树林深处一洼湛清碧绿，飘满浮萍的小清河缓缓流过。一条曲曲弯弯的村路绕着河兜兜转转通向远方。雨后，深深的车辙形成两道并行的沟壑，一处处堰塞的积水在骄阳下泛着银光。路畔一丛丛灌木，密而有型，一枝多叉，韧而坚。旺夏时分，就有紫色的桑椹星星点点缀在上面，很甜，吃上几颗，舌头便紫给你看。醒来默想片刻，分明是中学夏秋两季劳动住过的房山交道公社北柳子村的陈年逝景。唉，屈指算来，离开那里已经半个世纪有余了。

二

北柳子村是我平生走进的第一个村庄，中学时到此参加过“三夏”“秋收”劳动。此前，只在书本上见识过农村，以为都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闲野之地，而我们顶着骄阳拔麦子，撅着屁股拾麦穗，抡着铁齿和槡叉装车，晒场，打场，烈日当空，汗如雨下，平日里的根根懒筋拉断，活脱脱如怨磨之驴。好在被簇新环境新鲜感包裹着，且劳动人民家庭的男孩子又皮实扛造，且有暗恋的女生在侧，展示田间活路时大多如开屏的孔雀，不觉累的。

到这里来，家长是付过钱粮（票）的，伙食管饱不管好。伴着阵阵晨风，大家以组为单位围定两个洗脸盆席地而坐，一盆干粮，一盆粥。中午多是熬菜，白薯粉条子，大白菜、土豆，偶有几片肥肉，闪下箸，不眨眼地秃噜进去，乜眼去看，有人脸上已泛起妒红。记得有两次改善生活，一次是人手一个狗头大小，盖着红戳的雪花白大馒头；一次是猪耳朵大小，嘴唇厚的炸油饼管够，事先就有好事者将消息传到地头儿，顿生涎水，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伙房。一个外班男生油饼吃到胃穿孔，急送房山医院，肉身上留下了一行拧着劲的十字刀花儿，标示着那个饥馑的时代。

三

劳动之余不乏野趣，有一次暗夜里去临近的兴隆庄替房东偷芝麻秸当做饭的引柴。是夜，星幕低垂，爽风拂面，浮云密布，正待下手时，突然从临近的灌木丛中跳出几只怪影尖叫着扑将上来，吓得我通身冷汗，落荒而逃，甩飞了我的破解放鞋。原来是徐京林，马长友一帮人，也是为了取悦贫下中农房东下黑来行不齿之事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每读到鲁迅《社戏》中一帮半大孩子架着白篷船观大戏，偷毛豆的场景，马上就穿帮到了北柳子，那人，那景，那故事，写出来也是土趣横溢啊。

狄俊儿是北柳子村的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小男孩儿，时年五六岁，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粉团团的小脸蛋，我管他叫“小豆点”的，他独与我投缘，见天小尾巴样的跟着我下地劳动，时不常小手一展，送给我一只蚱蜢，一把桑椹。我也会悄悄给他攒下半个馒头，一块咸菜。离别那天，可怜见的孩子抹着眼泪跟着走，好远了，小豆点儿还在小清河边冲我挥手。

一次难忘的联欢会，班里几个能歌善舞的漂亮姑娘和北柳子的宣传队在麦场上联合演出。王国利和米月平们的翩翩伴舞下，一人唱，众人和：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那时，明月高悬，星光如泪，满场的少年男女无语凝噎，仿佛时光倒错，齐齐坠入了那个闻之色变的大罗刹国。此后几十年，那歌偶尔还听得，可惜没了那清朗入魂的乡间明月做衬，没了美丽姑娘伴舞，味道淡了许多。

四

彼时运动正酣，政治生活造出许多繁文缛节，其中谐趣叠出：实行早请示，晚汇报，天天读，外加三餐三请示，早、中、晚三餐前都要进行乞食仪式，面向伟人像立正站定，背咏一段类似“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应景语录。可朗声，可默念，饥饿当前，倒也没人较真儿。最是那晚汇报特别难捱。人人要洗心革面地对着15瓦电灯泡后面伟人那双洞察秋毫的睿目，仔细叙说当天脑子里出现过的私字一闪念。然后恰当引用伟人的语录对其有针对性地进行剖析和自我批判，以期引爆内心的精神原子弹，完成一场触及灵魂的自我大革命。为了防止当事人走过场，由本组的同学负责现场评判。最后经政治辅导员现场监听或抽查合格后才能过关。尚不能过，辅导员会连同评判人一起批评，类似于“思想连坐制”。开始时，众人都是讲第一次干农活很累，刚要偷点懒，喘口气，耳畔马上响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谆谆教诲，于是革命干劲倍增云云。日子一长渐成套路，直说到自己笑场。终于被辅导员逼停。于是众人不得不搜索枯肠，花样翻新。譬如焦正阳说他嘴唇干裂，疼痛难忍，和辛俊良，王牧凑了一毛钱买了一个蛤蜊油润唇，想起了“艰苦奋斗、勤俭建国”的教诲，认定是自己追求享受，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我把一个爬满了蚂蚁的菜团子悄悄扔到了宿舍后面的猪圈里，想起了“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大个子张建华就怵发言，总是磕磕绊绊，语焉不详，引来人们的阵阵哄笑，说他汇报的不深刻，逼他一次次重来。权做枯燥生活中的自娱自乐。

不知不觉中，这一次次的思想矫正就像北柳子的石头碾子，反复碾压着一颗颗原本活跃而天真的灵魂，直至最终将它碾压成饼。半夜醒来，时常能听到不知哪个小可怜儿的梦中呓语，或是一段语录，或是几句心语。

留存着一本下乡日记，记录着一个周日的全天活动：早请示后，学雷锋，借了房东的铁锨去填小河畔村路被大车压下的沟壑。下午全体集中泅卧于水塘，练习“防原子袭击”。许是电影《回民支队》看多了，组织者故意让我们一次次在浅水塘中就地卧倒，于是，全身浮于水中，只探出维持鼻息的半个脑袋。

是夜，先后两次紧急集合，第一次，由于事先就有人透过信息，大多和衣而睡，稍显从容。第二次，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弄得鼠奔狐突，狼狈不堪。民兵连长说是本村的老地主反攻倒算，点燃了麦场。顺指一望，果见麦场冒起熊熊火光，众人怒，奔袭救火，见老地主已当场被擒，争相怒打之，片刻，方被告知，是一场演习------”此后很久，都因自己当晚没能居前出手掌掴那地主而自责。早请示，晚汇报，学雷锋，防原子，战苏修，揍地主”，这一日真可谓：急风急雨马蹄疾，一日扫尽长安花。横批：百忙一日。总在想，那个终日带着地主分子木牌子的，不敢直视人们眼睛的地主如何被“请”到麦场上投入假演出，接受真拳脚的。而我们在明知自己也被演了一回后反倒百倍雄起的。与其说是一场戏，不如说是一个局，一朝入局，百年不出啊。

揍罢老地主已是三更时分，大姑娘，小伙子们被胜利的热血冲顶不忍归巢，排着整齐的队列在小清河畔的树林中走开了正步。偷眼去看，只见一个女同学只穿着贴身的短裤，还有跑掉了鞋子光着脚的，但都没了惯常的羞涩，在徐京林同学的口令声中，众人发出遏天之和，惊走了巡夜的无常；惊灭了塘里的一片蛙声。唯有上天一轮冷月俯瞰着这一群混沌不开的人们，走啊走，直走到三星初上，东方泛白，仍旧意犹未尽。

那次秋收劳动的时候传来大好消息，学校红卫兵直属连政委支建民同志在一次讲用会上，有幸和19周年大典上和伟大领袖握过手的人握了手。眼下，正带着他那只小金手亲自来看望我们。那天傍晚，他出现在一个文艺演出的末尾，斯人一出，全场轰动，纷纷跳上舞台呐喊着，欢呼着争相和他握手，肌肤摩挲之间，一种电光火石般的感觉发端于膏肓之间，挥洒于九天之外。支建民和我的同学智艳秋同住在杨梅竹斜街的一个大杂院里，每去智家都要向支家望上一眼，隐隐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奋。

北柳子劳动的时候，我们才十四五岁，但“思想塑形”已臻于完成。譬如，三餐三请示矫往着我们的价值观和人生观。闻歌飙泪凝固了我们的爱恨情仇，晚汇报的搜索枯肠给我们的心底涂上了一层层红色的底浆------几十年后，我渐渐发现，不但我们“七零届”，整整一代“五零后”们中的不少人都呈现出三观趋同的症候。例如大多有着碎片化的历史观；黑白分明的方法论和根深蒂固的图腾情怀。他们是发誓“向XXX保证！”过的一代人；他们至今保持着秒辨正负能量的判断力。最近，一个董姓经理人的“海归间谍论”引发了社会大讨论，当知道她也是同龄人时马上就释然了。看来，“思想塑形”一旦完成便具有了终身附着的顽固特性，以至于让这个资本的吞金兽，依然保持着一颗红娃娃的爱国心。经常有人用高级动物和低级动物做比较，前者在百忙和教化中随机成长，后者在无知无感中默默存活，到头来，同样走进不可知的宇宙渊薮，除去少数智者和哲人，无论魏晋，不管明清，遑论你我。

五

回头想，十四五岁孩子的大脑犹如一块崭新的，可充盈无限文明数码的CPU。这个时候，无情关闭了他的接收功能，断绝了元素周期表，数学公式，英语单词和唐诗三百首的摄入通道。逐字逐句的背诵圣文，寻章觅句的自我反省，孩子们的大脑勾回将在沉溺绝对真理的幻象中变得简单，机械而平滑。有研究显示：崇拜心理中，情感因素是及其重要的。崇拜会产生一种超现实的想象力和幻想力，虽然由此而生的崇拜心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提高人的自信心和自我认同感，但过度崇拜会让人走向病态极端。如行文的官样化和极端化。要么就是一概的“打倒”，“粉碎”，“斗争”，“决不罢休”，“进行到底”。 要么就是字字登峰、句句顶格的歌颂词汇，极致的恨和极致的爱，两种文体的极端使用对“70届”们贻害尤甚，笔者翻看那个年代同学们在照片上留下的赠言，除了颂圣文字外，竟不约而同的写着同一句话——“继续革命永向前！”。

如今的北柳子全称是北京市房山区窦店镇北柳村。位于房山区东部，该村成型于清代，因沿河多柳树，其南有前柳子，故称北柳子，后更名为北柳村。解放前后与河口、许庄子为一个行政村，1962年7月分村。东濒小清河，南邻陈家房，西邻河口，北2.7公里为东石羊。辖域面积1.553平方公里，有324户，755人。该村以狄、张、石、孙四大姓为主，均为汉族。主产小麦、玉米。该村海拔34.9米，呈不规则五边形。土壤以沙土为主。1939年小清河泛滥，洪水肆虐，后修筑防洪大堤，1969年雹灾，1972年的旱灾，均造成粮食减产。改革开放后，兴起养殖热，成立了北京天运隆养殖专业合作社，以养殖羊、猪、牛、兔、鸡、鸭等为主，并建有规模主场，同时引进了水貂特种养殖。设施农业发展迅速，现建有联动温室110亩，砖钢大棚20亩。尚有面积200亩的农业设施观光园正在建设中。小清河沿岸目前已经形成了一个目前尚无“官方定位”的天然垂钓露营区‌。这无疑是个好消息，等于告诉你那里原始依旧，欲去从速。

前几年，真就约了几个老同学去了。果然，那树，那水，那村落真如前文的梦境一般真切，唯有心心念念的狄俊小朋友到城里上班去了，想来也是儿孙绕膝之人了，好生感慨。

六

回来的路上突发奇想：尚若少年依旧，和同学们重回北柳子，续走那段意犹未尽之路，再唱那曲“不忘阶级苦”。不知率队人的口令尚能亮否；悲愤旋律下的众人尚能泪否。“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恍惚之间，我们在晚辈的眼睛里已经成为食古一族。我们曾经引以为傲、为趣、为荣的那些过往徒增新生代们一笑，这也许就是时代的进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