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黄河水退后的第三日，我在白马拉缰崖下发现了它。那方被淤泥半掩的黄河石，露出水面时正巧撞上破晓的霞光，石皮上蜿蜒的纹路突然活了——面上竟浮现出令人心颤的图景：左下方一艘孤舟，船影婆娑处似有拱手作揖之人；右侧立者衣袂翻飞，踏浪而来。这不正是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诗意具象吗？黄河水裹挟着黄土高原的记忆，竟在石纹里镌刻出千年前的送别场景，这让我想起父亲曾说："黄河水裹挟着黄土高原的记忆，总在石纹里镌刻故事。"</p> <p class="ql-block">崖顶忽有雁阵掠过，恍然听见"请君试问东流水"的吟哦穿透层层岩壁。三十年前父亲带我捡石的小木船，就在这片水域被漩涡吞没。他那时指着翻涌的河心说："石头记着所有离别。"此刻毛刷下的《惜别》石渐显真容，与李白笔下"孤帆远影碧空尽"的诗意严丝合缝。河水携带的矿物质晕染出深浅色块，恰似水墨在宣纸上的洇化，将《赠汪伦》的踏歌声、《黄鹤楼》的烟花境熔铸成意象共同体。</p> <p class="ql-block">拍卖行的灯光惨白如ICU病房。三个月前父亲弥留时，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攥紧我的腕子："去把我那块'将进酒'找回来..."展柜玻璃映出我的鬓角，竟与石上霜色惊人相似。穿月白旗袍的女人耳语要拿李太白真迹交换，展开的《黄鹤楼送孟浩然》立轴上，泛黄洒金笺渗出的墨色孤帆，正叠合着石纹里的舟影。我突然明白父亲为何痴迷黄河石——这些被天地为砚、流水为笔刻就的简笔素描，本就是文明基因的存储器。</p> <p class="ql-block">深夜河滩上，我抱着石头涉入刺骨春水。手机里的《广陵散》撕开记忆：二十年前父亲与人斗石输掉"将进酒"，那方镇馆之宝上也有这般水纹走向。浪头打来时，石上舟影突然漾开，化作当年载着父亲的小木船。他鬓角尚黑，教我辨识石上"艄公号子般的纹脉"，说每道裂纹都是黄河写的备忘录。</p><p class="ql-block">"家祖临终前，说有个醉鬼输掉块会念诗的石头。"穿旗袍的女人腕间老坑翡翠泛着冷光。我们并肩站在父亲墓前时，清明雨正沿着石上纹路蜿蜒，在青石板洇出"故人西辞黄鹤楼"的新痕。她添酒的手势让我想起拍卖会上《快雪时晴帖》展柜的反光，那些玻璃面上游走的霓虹，何尝不是另一种时代刻痕。</p> <p class="ql-block">如今这方《惜别》石供在墓园东南角，正对黄河入海口方向。某个霜晨，我们发现石面多出几道细纹——许是河水涨落新添的暮年笔触，恰似"云帆望远不相见"的续写。女人用簪子蘸着汾酒在展签补了行小楷："此石不言，离情自现。"她醉后总指着江轮说像石上未画完的孤帆，我却看见父亲在波纹里时隐时现。</p><p class="ql-block">暮色中的黄河依然奔流不息，浪花将新的故事带向远方。那些被河水打磨得温润如玉的卵石里，或许正孕育着下一幅旷世杰作。在母亲河的臂弯里，每个转身离去的背影都将化作石上永恒的守望，每段依依惜别终将沉淀为文明长河中的晶莹浪花。这方被命名为《惜别》的黄河画面石，正是自然与人文共同书写的备忘录，提醒着后来者：所有离别都是重逢的序章，正如黄河九曲终将东流入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