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使命(8)

水清木华

<p class="ql-block">  我重新去找父亲。此时是夏天,头顶是烈日,心里是激愤。一身臭味,拖着饥饿疲惫的身躯,沮丧到极点,这个样子,应该是个标准的流浪汉。</p><p class="ql-block"> 我走在江边,举目远望,江水滔滔,远帆点点,江对岸是我熟悉的村庄,曾几何时,我忙碌其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是人间一俗子,现在,我成了画外人,一切与我无干了。兜兜转转,十载岁月,转头空。人生,路在何方?神是要把我领向何处?</p> <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我这个再度归来的游子张开了双臂。虽然,这个家也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但父爱如山,永远胜过一切。</p><p class="ql-block"> 洋溪坞坐落在白沙镇下游,背靠大山,面朝新安江。近代诗人陈去病有诗云:“放舟新安江,揽尽好山水。三百六十滩,滩滩历险谳。。。。。。”从黄山一路奔流而下的新安江,运载着古徽州文化和精神,浸润了沿江两岸的千年历史,也养育了世世代代的两岸人。</p><p class="ql-block"> 离我们家不远是洋溪码头,以前过往的船只很多,小时候,常跟弟弟跑到河滩玩耍,中午饿着肚子,兄弟俩躲在沙丘后面看码头上的船夫吃饭,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数他们的饭量:</p><p class="ql-block"> “你看,他吃第三碗了!”</p><p class="ql-block"> “我打赌,他还要吃第四碗。”</p><p class="ql-block"> 往事如昨,只要是在家的屋檐下,童年记忆,哪怕是场苦难,也是美好的。</p> <p class="ql-block">  现在,往日穿梭在江面上的船只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宽阔的江面横隔在青山之间。公路已被炸弹炸毁,汽车不能通行,而且兵痞横行,很不安全,很多人选择走水路,父亲看见这是个谋生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父亲向大姐夫借了点钱,算是和我合伙,弄了条旧船,这船可以载货也可载二十来个人,做个渡船,应该可以度日。我每天清早起来就去码头,父亲中午给我送饭。生意果然还行,一天可以挣得四五十斤大米。我们父子俩欢喜得躺床上盘算着,像这样下去,不久就可以还清债务,过上有米有肉的日子了。</p> <p class="ql-block">  这天中午,父亲提着饭盒来给我送饭,刚到码头,迎面走来两个日伪兵,枪歪挎在屁股后,边走边嘴里吐着脏话。</p><p class="ql-block"> “你,过来!”他们冲父亲这边喊。</p><p class="ql-block"> 父亲以为不是叫他,没搭理。两个兵火了,其中一个兵端起枪来就朝父亲放了一枪。子弹贴着父亲的头皮飞过。</p><p class="ql-block"> “他妈的,聋啦?叫你!干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给我儿子送饭!”父亲按着怒火,朝我这边指了指。</p><p class="ql-block"> 我刚把船靠在岸边。</p><p class="ql-block"> “妈拉个巴子,你的船我们征用了!”那个兵用手指头点着父亲的额头。 </p><p class="ql-block"> 父亲心想这是碰到强盗了,就和他理论起来:“你们讲不讲道理,用船就这么明抢吗?”</p><p class="ql-block"> “抢你又怎么样!你再啰嗦,老子一枪毙了你!”一个兵边说边举起手里的枪。</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怒气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消去,见他们这么嚣张,越发不服气。</p><p class="ql-block"> “你们这帮强盗!”</p><p class="ql-block"> 那兵听到辱骂,“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枪膛顶着父亲的胸膛,扣下了扳机。父亲怒目圆睁,以为就这样死了。</p><p class="ql-block"> 意外的是,枪竟没响。子弹卡壳了!</p><p class="ql-block"> 那兵又扳了下枪栓,再扣下扳机,枪,还是没响。傍边的同伴嘎嘎怪笑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个兵恼羞成怒,嘴里骂着,使劲去扣板机,枪仍没响。回过神来的父亲使出全身力气,一个巴掌朝那个兵抡过去。那个伪兵朝后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头上的大盖帽被打得飞出去老远。</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等那两个伪兵反应过来,飞快地跑了。一转眼就没了踪影。被打得晕了头的伪兵边从地上爬起来,边嗷嗷叫着: </p><p class="ql-block"> “看你跑!你跑了,你儿子在老子手里,看老子怎么弄死他!”说着,就要朝我开枪。</p><p class="ql-block"> 旁边的伪兵拉住了他的手:“你别急,他跑不了,我们先把他带上船,给我们拉纤,等他跟我们去了上游,再毙了他。”</p><p class="ql-block"> 两个人把我摁在地上,一边威胁我,一边用绳子给我来了个五花大绑。两个人推着我,边走边打,临上船,撞见一个军官,他问:</p><p class="ql-block"> “这是什么人?”</p><p class="ql-block"> “报告长官!这是一个抗令的刁民。”</p><p class="ql-block"> “混蛋!对老百姓用得着像对土匪一样吗?”</p><p class="ql-block"> 那个军官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命他立刻给我松绑。</p><p class="ql-block"> 那个伪兵刚才被我父亲打得红肿的脸又被挨了一巴掌,把一切的怒火都归集到我头上,更对我恨得咬牙切齿。一边给解绳子,一边狠狠地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让你多活会儿,留着让我们慢慢收拾你!等我们船一到安徽屯溪,就把你毙在河滩上,叫你那个爹找你的尸身都找不到。”</p><p class="ql-block"> 我被他们推上甲板,双手用绳子綑着吊在桅杆上。正是当午,火辣辣的日头在我的头顶上炫晃,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衣衫被汗水湿透。我干渴难耐,心想着,这下完了,头顶上是他们的枪,身边四处是茫茫的江,逃无可逃。唯一自由的是我的心,在那里我向神呼救:</p><p class="ql-block"> “主啊,今天我将我的性命交在你手里,求你彰显你的大能,救我出仇敌的手。荣耀的主,你必得胜!”</p><p class="ql-block"> 随着祷告,我的心慢慢沉静下来,相信神必会帮助我。</p> <p class="ql-block">  天气炎热,几个兵都躲进了船坞,手拿帽子当扇,嘴里不停地咒骂,听得出,这是伙打了败仗的残军,从枪口下逃亡,而又仓皇不知终日,怨气、怒气、晦气充斥着人心,我从心里怜悯他们,这是群没有灵魂的躯体。</p><p class="ql-block"> 那个要枪毙我的国兵骂完人后,不时来戏弄我一阵,以解他的心头恨。</p><p class="ql-block"> “小子,你还没讨老婆吧?可惜等不到那天了。你马上要去见阎王爷了,要怪就怪你那老子!哼哼!”</p><p class="ql-block"> 我不理会他。看我平静的样子,他更加气恼,举起枪托就想砸向我。</p><p class="ql-block"> “算了,他跑不了,别管他了。” 他的同伴走过来把他喊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一路都被他们吊在桅杆上,并没有让我去拉纤,看来他们带我来的目的是让我死在我父亲找不到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日头偏西,船靠近江村埠。晚霞印在江面上,像金色的绸缎在抖动,对岸炊烟袅袅,白墙乌瓦,绿树掩映,一行行白鹭随晚舟一起归巣,这景象勾起我对家的想念,想起我的老父亲,不知道他此时在哪里,我不禁泪盈眼眶。从这里往上,屯溪不远了,应该两个时辰内会到,我完全相信那个伪兵的誓言,这些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无视别人的生命,杀人只是举手间的事。但我并没有慌张绝望,相信我的神必救我出敌人的网罗。</p><p class="ql-block"> “咚咚锵,咚咚锵”,远远地从岸上传来了阵阵锣鼓声,夹杂着戏班的吹打,闷了一天的士兵们冲出船舱,站在甲板上欢呼起来:</p><p class="ql-block"> “哪里打锣鼓?是对岸吧?有戏看喽!上岸看戏啊!”</p><p class="ql-block"> 本来这船是一路到屯溪的,中间并不打算停留,经不住大家的要求,临时决定靠岸。江村埠是浅水码头,这船靠不了岸,他们把船泊在离码头有五六米远的地方,架了个浮桥走过去。</p><p class="ql-block"> 那个兵走过来,检查了下捆我的绳子,在我的胸口拍了拍那个兵走过来,检查了下捆我的绳子,在我的胸口拍了拍:</p><p class="ql-block"> “老实点儿,再让你多活两个时辰,你要是听话,到时就给你个痛快的,要不,老子慢慢玩死你!”说完,他也随大家一起下了船。</p><p class="ql-block"> 一船人兴高采烈,争着都上了岸。最后,留了个伙头兵看船。</p><p class="ql-block"> 刚才还喧闹拥挤的船只,一下变得清静空阔起来,留下的这个伙头兵,满腹牢骚。他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尽管一脸胡茬,却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的凶相,他先是嘴里骂着,站在栏杆边侧耳听岸上传来隐约的唱戏声,过了会儿,大概是嫌听得不清楚,就在甲板上来回的度着步,几个来回后,竟端出酒来,独自坐在那呷着。喝着喝着,他抬头看了看我。</p><p class="ql-block"> “老乡,你会喝酒吗?”</p><p class="ql-block"> 我本滴酒不沾,想着要是能被松绑是件多好的事,就连忙说:</p><p class="ql-block"> “嗯,长官,会点儿。”</p><p class="ql-block"> 他走过来,把我从桅杆上解下来。他在甲板上架了个凳子,找来两个碗,随地坐下。他示意我坐在他对面。递给我一个碗,给我倒上酒。</p><p class="ql-block"> 我的手脚此时已完全找不到知觉,喉咙在冒烟,此时更想喝水,但我什么也不多说,装着很轻松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白天的酷热已被江风吹去,一轮圆月从江面上升起,斜挂在空中,它一点点拨开薄云,亮晃晃地照着我们俩,月亮在我背后,他向着光,我背着光。</p><p class="ql-block"> 我陪他聊着天,知道他今天心情不好,我就顺着他的心意聊起了家常,我嘴里在说着话,脑子里全在想主意。我知道这是神给我的逃生机会,一定不能错过。聊着,喝着,一大壶酒下去了大半,他夸我:</p><p class="ql-block"> “老乡,好酒量啊!</p> <p class="ql-block">  我哪会喝酒!把酒都从嘴角漏下,全部漏进了衣襟里,衣襟已经被酒浸透了,因为背着光,他看不见。我一个劲儿敬他酒,他原先就已经喝了些,再加上我劝的,最后,他醉意上来了,说话的舌头粗起来,我再劝了他两杯,他头一歪趴在凳子上,不响了。</p><p class="ql-block"> “老总,老总!”我推了推他,他一点反应也没有。</p> <p class="ql-block">  我四下看了看,除了他的呼噜声,一片寂静。我站起身来,原先麻木的手脚现在已经得到舒缓,在船边找了根竹竿,顺着船弦滑下去,水刚没过我的胸,我撑着竹竿慢慢朝远处的草滩蹚过去。</p><p class="ql-block"> 我不敢上码头走大路,时辰不早,估计戏快演完,怕被那帮兵痞看戏回来迎面撞上,还是选择走河道。</p><p class="ql-block"> 被捆了一天的手脚现在被水一泡,似有千斤重,一路跌跌撞撞,半游半蹚顺着江水漂,大概䠀了两三里水路,我正爬上岸,身后方向响起了“哒哒哒”的机枪声,估计是看戏的伪兵回来,发现我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我一口气朝新安江下游跑,脑子里只想着快点回家见到父亲,他一定在为我担心。</p><p class="ql-block"> 天还没亮,我就赶到了洋溪坞,老远,见茅棚里的灯还亮着,推开门进去,父亲坐在灯下,脱去了衣裳,正用酒擦着胸口白天被伪兵用枪顶伤的地方,他见我回来了,非常震惊,听了我的虎口逃生经历,连连说“感谢主!感谢主!” 他说,如果我没回家,他准备天一亮就起身赶到杭州去,直闯他们的司令部,找出凶手,为我申冤。</p><p class="ql-block"> 父子俩回顾一天所发生的事,不禁跪地高唱赞歌,感恩祷告。翻开路加福音12:6-7:“五个麻雀,不是卖二分银子么?但在神面前,一个也不忘记。就是你们的头发也都被数过了。不要惧怕,你们比许多麻雀还贵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