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奶奶的家

王建来

　　1979年农历十月二十五日，奶奶因病去世，永远地走了。

我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妈妈去奶奶家做客。几十年过去了，还时常想起奶奶的家，想起那些零零碎碎的往事。

奶奶家在祁门县新安乡一个叫洪家的小山村，这里四十来户人家，那时叫洪家生产队。

从勒功到洪家，三十里山路，跨过江西、安徽两省，要走半天。早饭后动身，中途在高塘找户人家歇一会儿，讨碗水喝，中午就到洪家了。

　　看见奶奶家，我就喊“奶奶”，不一会儿，奶奶就满脸是笑地站在门口，说：“满，平，你们来了。”等我到了门口，奶奶摸着我的脑袋：“你爷爷昨天还在唠叨，江西怎么还没放暑假呢？”说完就转身拿葫芦瓢，对妈妈说：“满，到园里掐几根葱来。”家门口就是菜园，里面搭建了猪栏、鸡窝。每次去奶奶家，妈妈总是帮忙做些家务，和奶奶有说不完的话。

▍奶奶家旧址（2018）

　　奶奶60多岁，腰板挺直，穿一件深青色传统开襟便装，花白而稀疏的头发盘成卷挽在后脑勺。大概是牙齿的原因，说话时嘴一瘪一瘪的，有点漏风。

奶奶从葫芦瓢里拿出鸡蛋，一个一个敲进锅里，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满，再（修）的身体还好吧？他总是忙……我对不住他，那年他才七岁……”说完，长长地“唉”了一声。

奶奶家是一栋普通徽派民居，正屋不大，厅堂两边是房间。北侧是过道，连通陪屋。陪屋南侧是厨房，北侧是房间——爷爷奶奶就住这里。厨房有一道后门，奶奶都是从这道门进出。后门口北侧，有一块很方正的长石墩，上面常放着柴刀、小锄头、竹簸箕之类的农具。

▍奶奶家旧址（2024）

　　大门对面是洪氏宗祠，洪家小学就设在这里。叔父是洪家小学老师，学校也就他一个老师。铃铛一响，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就涌进空旷的祠堂，移凳子，翻抽屉，窸窸窣窣不停。叔父站在讲台前，等他们慢慢静下来，就不紧不慢地上课了。

▍洪氏宗祠（2024）

　　爷爷收工回家，看我们来了，咧咧嘴，笑了笑，问上几句话，就摘下草帽，一边抽黄烟去了。爷爷善于“装弓”（用竹子、绳子制作圈套捕捉野兽），因此，一到冬天，厨房墙上总是挂着一张张野兔、狗獾、麂子的皮毛。

奶奶名字叫汪小香，生于1908年，育有三男一女。奶奶原来住在大竹坪，离洪家很远的深山里，后来，不知何故搬到了洪家。爷爷三十多岁就因肝病去世，奶奶靠打零工换点小米艰难度日，青黄不接时，只好牵着儿女出门乞讨。1941年，伯父九岁，到东至县给地主放牛，父亲七岁，过继到勒功。艰难岁月，卖儿救穷，奶奶承受着骨肉分离的痛苦，顽强地守着这个残破的家。后来，这位李爷爷与奶奶一起生活，帮忙拉扯年幼的姑妈和叔父，叔父因此改姓李。

▍三兄弟合影（2018.7.14）

　　不一会儿，一大碗面条煮鸡蛋就端到了桌上：面条上面是葱花，葱花上面浇了熬熟的菜油，又滴上酱油。奶奶说：“拌一拌再吃。”我很迫切，赶忙拨开一层面条，下面都是鸡蛋，软软糯糯的。一霎时，面条香、鸡蛋香、葱花香、菜油香笼罩了小房间。那是一个吃不饱的年代，一碗鲜香美味的面条鸡蛋，就是我童年记忆的开始。

　　我到洪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堂兄弟和邻居伙伴很快就聚到奶奶家。乾根说：“平，打两枪，打两枪。”他说的是我用自行车废链条和铁丝捣鼓出来的链条枪，枪头插入火柴梗，扣动扳机就“啪”的一声。于是，你打一枪他打一枪，等打完了爷爷一盒火柴，大家就来到了小河边。

　　小河沿洪家流过，河水很清澈，不深，还不到肚脐眼。一条由大铁链串着的木板桥连接两岸，对岸是方家，八九户人家。石板搭成的河埠高低不平，河边几棵柳树，夏日炎炎，知了声此起彼伏。大家脱下汗衫随手丢在岸边，就“扑通扑通”跳进河里，宁静的小河顿时热闹起来，有的仰在水面上扑腾着水花，有的在比赛打水漂，有的坐在铁链上荡秋千。

　　润发拿来一张有些破洞的渔网，说是要网鱼。于是，大家围了过来，黑子和国华抓住渔网两端，顺流而下，嘴里不停地嘀咕着，其他人紧跟其后盯着渔网。田盛折来一段细柳条，看见鱼上网就赶紧取下来穿在柳条上，润发乐得不行，揩一下鼻子，说：“这渔网是我爷爷传下来的。”转过两道河湾就到了南门，大家就上岸了。

　　河岸边有块西瓜地，是生产队的。焦黄的枝蔓稀稀拉拉随地耷拉着，只有几个不像样的西瓜滚在地上。旁边有间草棚，白天遮阳晚上看西瓜。草棚两层，上面一层铺木板，木板上铺稻草，稻草上盖一条被单。被单皱巴巴的，分辨不出颜色，还有不少破洞，跟渔网差不多。黑子好不容易挑来一个西瓜，志华连忙插话：“这西瓜不好，是队里摘剩下的……晚上跟黑子一起看西瓜，也有工分……只是蚊子太多，被子拉过来扯过去，都扯破了。”于是，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穿过西瓜地就是伯父家，南门离洪家两三里路，散落着三四户人家，属于洪家生产队。

伯父站在门口看见我，招呼道：“平，来了。”前几天没看见伯父，也许是去县里开会了。

伯父是新安大队支书，是一个没有文化却无所不能的人。农活就不用说了，像弄酒席、建房子那些凡是农村能见到的技术活，他样样都是好手。最得意的是打猎，他曾跟我讲过两次打猎的亲身经历：一次是一枪打死三头野猪，另一次是在屋背后山上打死一只成年狗熊。

▍父亲看望伯父（2018.7.14）

　　我赶忙上前叫“男伯”，这是妈妈教的。我至今不明白，这里称呼伯父、伯母为男伯、女伯，而称呼叔父、婶婶却不叫男叔、女叔。

过了一些天，妈妈来了，是来接我回家的，我不情愿，妈妈安慰说：“等过了年，就来向奶奶拜年。”

有一年去拜年，遇上雪天。刚过白茅，就飘起了小雪花，好在山路有树枝挡着，用不着打伞。到了高塘，雪越下越大，雪片在冷风的裹挟下向我们迎面扑来。伞越来越重，于是，把伞翻过来，抖掉积雪，顶着伞，又继续赶路。

终于到了，雪中洪家，天地苍茫，粉妆玉砌。奶奶看我脸庞冻红了，埋怨道：“满，看把平冻成这样……”妈妈赶紧把我扶进火桶，用围裙围住我。奶奶行动缓慢，又是小脚，只好扶着桌子干着急。

　　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喜欢雪天，看着漫天大雪，就想起面条煮鸡蛋，想起西瓜棚，想起链条枪……

80年代初，叔父搬到南门建了房子，从此，我就很少去洪家。

▍兄弟依依惜别（2023.5.1）

　　如今的洪家，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宽阔的水泥路，路边各样的健身器材，一栋挨着一栋的小洋楼。

那条小河，河水还是那样清澈，静静地流淌着。河边那几棵柳树，高傲挺拔，亭亭如盖。木板桥已经不见了，对岸的方家也不知何时搬走了。

　　每当想起奶奶的家，朦胧中，仿佛看见奶奶站在家门口，腰板挺直，穿着那件深青色传统开襟便装，花白而稀疏的头发盘成卷挽在后脑勺，她一只手扶着门框，静静地注视着远方，嘴一瘪一瘪，似乎在说着什么。

▍我们一家人（2025年正月初四）

2025年5月9日 勒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