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回乡路

乡音未改

故乡，乡愁。人类共同的话题，游子相同的情感，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

古今中外，多少文人墨客，几多才子佳人，故土情深，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留下了多少令人肝肠寸断的动人诗篇。

余光中先生一曲招魂短笛，啼血诉说，乡愁是小小的邮票，是窄窄的船票，是矮矮的坟墓，是浅浅的海湾。

而我的乡愁，则是一湾无垠的太平洋。

去国赴美，在青春放歌的年纪，毅然回归，是满腹萦绕的愁肠。

叶落归根，告老还乡，是每个游子原始本能的愿望。

来到美国二十年后，我踏上了回归的路程，千里万里，去拜谒祖坟，拥抱我日夜思念的故乡。

我的籍贯是湖南澧县。

籍贯，这个承载着血缘、地域和宗族基因的符号，就是故乡的代名词，它忠实地记录了每个个体的生理和文化的属性，是生命和文明延续的纽带。

籍贯，就是一个人的胎记，无论走到哪里，游子身上的胎记不会剥离，离乡愈久，对故乡的那份眷念就愈加牵肠挂肚，倍加刻骨铭心。

刚记事时，我就随父母移民到了东洞庭湖国营钱粮湖农场，在那儿度过了我幼年、少年和青年时期。一湾湖水，将我圈在那儿二十年，期间未曾返回过故乡。

尔后负笈出游，北美打拼22年，故乡与我更加疏远。每每筹划归乡的日期，年年月月，时间却在我屈指估算的忙碌中悄悄流失了。

回乡的路漫长而遥远。

幼年对故乡的记忆却是那么真切。

澧县王家厂镇曹家坪青龙趵，就是我呱呱落地的地方。妈妈说我是个急性子，阵痛后还来不及请来接生婆，我就猴急猴急地脱离了母体，父亲猝不急防，慌乱中战战兢兢为我剪断了脐带。

我这辈子风风火火、四处云游、喜欢折腾的性格，基因决定性格，性格主宰命运，我的命数，大概在娘肚子中就注定了。

从断脐落地的那一刻起，我就与曹家坪不能分离了。澧县成了我的籍贯，牵挂终生。

曹家坪是涔水冲积起来的一块肥沃的平原，它北倚钟家山和胡家山，西邻刻木山，东靠千年古镇王家厂，南面是日夜奔流宛如丝带的涔水。

仙山灵水给这片土地注入生命和活力，涔水畔洋溢着醇厚原始的湘西北风情和浓浓的诗情画意。

城头山遗址发掘的碎片，留下了世界上最早稻米生产和最古老城墙的记忆。将稻米生产的历史向前推进了2000年！

离曹家坪不远，涔水北古有涔阳古镇，屈原曾伫立在河边，凝视鹅卵石上舞动跳跃的涔水，诗兴大发，在《楚辞•湘君》中唱道：“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唐代诗人卢照邻也曾涉足于此，留下了“江水向涔阳，澄澄写月光”的优美诗句。

我爸爸的老爷爷是晚清秀才，做过地方小官，且医术高明，富甲一方。他相中了曹家坪这块风水宝地，建起了一座有两个大天井，十几间住房的红砖墙、小青瓦、两进院的大庄园。先人清代的官服官帽，1958年都还保存着，我还亲眼见过。

胡家在祖父那代开始没落，至父辈那代，家境不再殷实，但老宅还在。我家和五位亲叔伯叔叔的家就在这庄园内。家族间几十口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

庄园大门的门框是用整条的花岗条石作为骨架，门槛是由一块约十尺长，一尺多高，一尺宽的青条石镶成的。赤日炎炎的夏暑，我常常赤条条躺在光滑如镜的青石门槛上纳凉，享受这原始的空调冷却器，青石涔出的丝丝凉意，沁人心脾。

春夏雨季，瓢泼的大雨从屋顶滑下，涌进两个大天井，我时常在天井旁，好奇地观赏雨水成漩涡状卷入天井水道中消失无踪的奇观。雨水消歇，时常有几只乌龟从水道钻出来，我围着天井呐喊，拍手欢呼，往往为此要兴奋好几天。

庄院正右前方是一个很大的晒谷坪，谷坪的东南角有几棵桃树，每年人间四月天，爸爸从树上摘下青里泛红的大仙桃让我们品尝。庄园东南是一个高坎，大人叫它“青龙趵”，两棵高大的拐枣树（澧县人称拐子树）直冲云天。秋天，叔叔们拿起竹篙从树上打下一串串灰褐色的拐枣，分给各家尝鲜，拐枣酸酸甜甜的味道，至今还仿佛留在我的舌尖上。

庄园的西边是一口长方形的大池塘，池水终年丰盛，冬暖夏凉，甘甜如饴，取之不竭，从后面钟家山渗透下来的泉水，奇妙地让池塘的水位一年四季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池塘提供庄园八户人家的饮用水和下面一片良田的灌溉。池塘边天天回响着母亲的用芒槌打击衣物的捣衣晨曲。父亲旋转撒网的身影倒映在池水上，然后被洒下的一轮圆月状的网罩揉成碎波，青萍摇动折射出太阳的金辉，网兜里翻滚着青草鲫鲤。

　　幼年的记忆零碎而又朦胧，故乡如岁月摩挲的珠子，散落在东方西方，看不见也摸不着，闪闪烁烁连不成线。但故居的容貌，它的羊肠土道，田舍屋场，横梁檐角，大小天井和北面墙上供奉的祖宗牌位，我都记得真真切切，半个多世记的风霜雨雪也没有褪掉我幼时的记忆。

1958年10月，秋高气爽，山谷清音，大雁南飞。曹家坪涔水流域的几十个村庄连同千年古镇王家厂，因将要修建的王家厂水库被埋入库底，近两万涔水居民将移民东洞庭湖围湖屯垦。

故土难舍。移民，就像是把一颗植物活生生地连根拔起，移栽到另一块不知是否合水土的异乡。离别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对移民的生理和心理冲击都是震撼性的。

告别家乡的时刻到了，爸爸一担箩筐，前面是我，后面是不满一岁的妹妹，拜了祖坟、别了老屋、三步一回头，踏上了未知的征程。

这一别就是四十四年！

湖区二十年，美国二十二年，时光可以流逝，记忆却依然如新，离乡愈久，幼年对故乡的印象愈加清晰，回归故土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故乡在我每天的思绪里，在我分秒的呼吸中，更常常闪烁在我的月梦中。

那就是故乡，听见檐滴就酸鼻的地方。

2000年初冬，在千禧年来临之际，我终于回国踏上了去澧县曹家坪祭祖的路程。

胡家山还绿？老屋还在？池水还清？祖坟仍存？

年迈的爸爸移动着已显佝偻的身躯，蹒跚移步为我们带路，离乡时他是英姿勃发的壮年，归来时却是满头白发的老翁！

清早，爸爸、大弟家安和我在层山镇汽车站上车，西进经过华容和常德，三百里路云和月。

离乡时索水路随舟楫东进，回乡时沿国道借公车西还。

晌午时分，汽车抵达王家厂镇，这是1958年新建的小镇，远古而来，依涔水而兴的老镇，已在那年被积攒的库水淹葬在水库的最深处。

故乡还不富裕，镇上的店铺有些杂乱，道路交通也显无序，完全找不到儿时骑在爸爸肩上来古镇听木屐敲打麻石街的乡音，不见叮咚作响流动的涔水，也不见小贩叫卖红薯粑粑的摊贩，更不见澧县花鼓戏中才子佳人的妩媚端庄，闻不见澧州渔鼓那时缓时疾的鼓点。

王家厂离曹家坪还有近十里山路，没有出租车可租，我们就租了一架牛车，老牛拖着破车，吱呀吱呀，将我们载到羊古庄王家厂水库大坝前。

一艘破旧的机帆船停靠在水库边的码头上，我们三人上了船，这船跑王家厂和水库沿线的村庄，曹家坪是终点码头。

机帆船启动了，船头划开绿如翡翠的库水，一群鱼鹰追逐着船尾的浪花。水库的下面，就是盖着绿毯、被墨绿的库水覆盖着的古王家厂镇，水库上飘移的帆船中，坐着几位打扮入时的少女，操着纯正但我已生疏的澧县乡音，不疾不缓，软软糯糯。

历史和现实的交替，时间和空间混合，我真切地闻到了故乡的气息，触摸到了它跳动的脉搏。

初冬的水库是枯水季节，春夏恣意汪洋的库面，已退缩成一条狭长的水道，那是涔水的延伸。水库两岸裸出的滩涂上，被水淹没过的村庄遗留的断壁残垣还依稀可辨。

近乡情更怯。上岸了，脚下是一望无际铺满沙土和鹅卵石的长滩，我和弟弟不辨东西。父亲领着我们走过一里多的滩涂，在一片青草点缀的坪地前停下了脚步。

“这就是我们的屋场。”爸爸悠悠地说。

夏进冬退，近半个世纪库水的磨砺，时间和浪花已将故乡淘洗得面目全非。

“青龙趵”失去了它的伟岸，被经年起伏的库水潮头雕刻成一座大肚的弥陀佛；拐枣树已无踪迹，连一丝丝根须也未留下一脉；广野田田的稻地已被泥沙掩盖；连枷欢唱、石碾翻滚的大禾场，变成了牛羊和马儿流连欢蹄的草场；丰润水灵的池塘，苍老得毫无一点水色，萎缩成一弯水草丰茂的浅浅的盆地。

故乡已不是我儿时记得的模样，她已蜕变成一方还未发掘的考古遗址。

屋场西边的一段高坎上，是胡家的一排祖坟，多年无人照料已被当地居民辟为一片菜地，连墓碑也没有留下，只剩下座基的一角。

寿香在库风中缭绕，红烛流着相思愧疚的泪，鞭炮声传达古老的仪式，火中燃烧的纸钱是后人对先祖的怀念。祭完祖坟，我们来到旧屋场。

老屋不在了，连断壁残垣都寻不见。地基隐藏在杂草中，在库风撩动下时隐时现，花岗条石门框流落何家庭院？青石门槛浪迹何方？两个天井成了废砖和瓦砾填充的大坑。

“你就生在这儿。”爸爸指着屋场西部前方的一块地方说。

一方家世，一段血脉。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夜思恋的故土啊。我缓缓下跪，虔诚地拜谢父母给予我的生命，叩拜这片土地对我的大方承接，我弯膝跪下，头触大地，久久不愿抬起，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我从屋场捡起几粒依然黛青的瓦砾和一小块红砖，小心翼翼用手绢包好，我要将它带到异国，这手绢中包裹的就是我的故乡。

从此，故乡不再与我分离，她不再只停留在我的月梦里，我已永远把她紧紧地搂在我热烈的怀中。

（2024年4月5日芝加哥枫林阁定稿。2025年5月8日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