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东升街的中部靠北边有一截参差不齐的民房,约有十几户,来自于六十年代中期,河街被暴风雨摧毁的部分危房。河街属城外。现在成了真正城里人的房子。其实也就是将原房屋架拆下来,又在这里竖起。原房照搬而已。</p><p class="ql-block">在河街时这些房子后半截是吊脚楼。拆迁到这里,吊脚楼没有了。全筑在实地上,像一座小山丘样沉稳扎实。从此不怕吊脚楼下每年数次涨上来的汹涌的洪水、摇晃得篱笆墙的老屋直抖的巨大河风和一家起火殃及全街的险情。</p><p class="ql-block">十数家民房未迁来时,此地是一片大坪。乱石碎砖,鼠穴狗洞,使东升街如豁牙老人让人看不顺眼。据说过去全是广屋大宅,日军侵华的飞机炸弹将其夷为平地,长期余一荒坪。</p><p class="ql-block">这十几户县城的化外之民是有福之人。是什么启示他们将危房迁到这里来的?此前的近二十年时间里,怎么就没有人想到要在这里建房?</p><p class="ql-block">开始有几户异想天开。他们是在空坪附近的竹器生产合作社上班的职工。他们早出晚归,不限八小时,多劳多得。每天早上天不亮就从河街的家里出来,晚上夜深人静才回家;早上睡眼惺忪,晚上筋疲力尽。他们极希望就睡在工场里。睡工场不可能,那么睡对面的空坪里,搭个棚棚不露天就是最大的幸福。然而似乎也不太现实。但是将自己在河街的危房拆迁到空坪里面岂不是好?</p><p class="ql-block">政府正为河街的危房伤脑筋,见到他们自动打报告搬迁到城内的空坪里,秘书提笔就批准。第一户批准了第二户接踵而至,直到批了十来户将空坪填满。</p><p class="ql-block">十来户大都是竹器社的职工。他们感到无比的幸福。虽然每天累得人仰马翻,但是住房搬到了工场对面,简直算得进了安乐窝。不说每天上工方便,就是感觉上也是极大的快乐。过去,河街上的居民誰敢想要在城内的这个地方建房?过去,整条东升街都曾是有钱的,看那几栋现在还坚固非常的大青砖砌成的广屋大宅,就知道能在这里建房的福气。</p><p class="ql-block">搬迁户们一直兴奋着:我们搬进了金银窝,从此哪里都不去了。</p><p class="ql-block">罗哈哈是这些幸福的人们中的一户。他是个篾匠。十三岁被家人送到河街一户篾匠龙老板——能独立生产和出售篾器产品的匠人都是老板——学徒。所谓家人并非一定是父母。父亲精神失常,后来知道是老年痴呆症。母亲在农村老家照顾着父亲,种几块旱土。父亲精神正常时倒在城里做家俱买卖,家境过得去,并结交了县城河街上一些做手艺的老板。大儿子送给一个木匠老板学徒。小儿子就是罗哈哈。罗哈哈记得是母亲央求一个亲戚带到篾匠龙老板家的。</p><p class="ql-block">母亲不谙世事,说不上话,做家务和种土还能胜任。罗哈哈后来成为篾匠。</p><p class="ql-block">篾匠不一定都是老板。老板要有铺面,要有钱买原料,还要做得成好产品,有人买。乐有器都没有。学徒出师了也不能独立,还是帮师父家做工,赚工钱。要想娶亲生子成家立业独立门户,罗哈哈不知要捱到哪一天。</p><p class="ql-block">后来世道突然变了——大家都说变了。他也感觉变了。这种改变一下子看不见,得凭感觉:政府派人来管手艺人,过去没有这种事。管事的人说政府依靠穷人。</p><p class="ql-block">他是被依靠的,告诉他,他属于店员,应该参加同业工会,应该进手工业互助组、合作社。他反正是给人做工的,只要有工做,有工钱,在哪里做不是做。</p><p class="ql-block">所有的手艺人都这样做了,包括他的师父龙老板。他的命运出奇的好起来,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师父龙老板平起平坐。</p><p class="ql-block">不久,他从农村娶了一个想进城的妹仔。在河街买了一间别人准备丢弃不要的破屋。不久破屋又搬到东升街“金银窝”。一同来的拆迁户中还有师父龙老板。</p><p class="ql-block">已经没什么师父、老板,大家一样,都是篾业社社员。许多人不知道龙师傅曾经是罗哈哈的师父和老板。他们相互之间希望这历史的一页永远翻过,不要再提,好像真是不光彩的一页。</p><p class="ql-block">罗哈哈大脸盘、大喉咙、大身板,却是小眼睛。不是真正的小,是眯细成习惯了,要努力眯细,怔怔的,才能聚焦看清眼睛要看的。他是天生比较严重的近视眼。要是后来的人,早就配副眼镜戴上了。而他在长时间里认为戴眼镜是有身份的专利,他想都不要想。后来明白了,又不意思,便一辈子都未戴上眼镜。</p><p class="ql-block">自从成为共产党的依靠对象,他就觉得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了。有身份的人不能胆小如鼠,要大着声音说话,笑起来也要大着声音,哈哈哈。他的笑声太多了点,不够自然,像憋着劲打鸣的公鸡。他觉得这样才气派。许多领导都有自己独特的哈哈声,老百姓就在这独特的哈哈声中感到自我的卑贱。他不能一辈子卑贱下去,他独创了自已打哈哈的特色。</p><p class="ql-block">他喜欢说话,而要表达的意思少。他想不出许多要表达的意思。他的视力有限,看不见多少东西。他只能说看见的,由此而想到的便非常有限了。要把有限的东西无限的说下去,滥竽充数的东西就很多:重复话、罗嗦话、不合时宜的哈哈笑声,就像一锅大杂烩,且烹炒工艺太差,人们就不想吃,推开它。他其实是知道的,一般就闭口不言。他从来不在正式场合讲话,更不在会议上发言。</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视力太差,看不清眼前有什么特别要讲的。他临死前的几年是他讲话最多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要夺回一辈子找不到讲话理由的损失。</p><p class="ql-block">他一个人住在城外十里的一座路边小屋里。那是他岳父的。岳父一辈子捡破烂,破烂堆放在小屋里。岳父捡破烂早,收入颇佳,买了这座交通方便的小屋。</p><p class="ql-block">岳父只有一个女儿。罗哈哈继承了遗产。罗哈哈不捡破烂,改行开一间杂货铺:烟、酒、糖、油、盐、酱、醋、茶样样都有一点。要买大宗生活品的进城里超市吧,他这里只解决零碎急需品,反倒吸引得周围许多村民往他店里跑:炒上菜,发现没有盐;菜上桌,客人要喝酒;摸摸袋子,烟吸完了……马上就想到罗哈哈,叫上老婆、吆喝孩子、不如干脆自己去。</p><p class="ql-block">罗哈哈讲话有意思。眯细的近视眼也有意思。没带钱不要紧,进屋拿上就走,事后再送给他。不过要记得自报姓名,否则他一时看不清你是谁,耽误时间。他打着带点怪音的哈哈:哈哈拿去吧,拿去吧,哈哈没事了到我店里来坐,哈哈超市虽然方便,哈,我这里哈哈,比超市更方便哈哈。</p><p class="ql-block">村民们家里早都有了电视机,入夜就像城里人关门闭户看电视。罗哈哈的杂货店也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小电视机。他看不清,是给喜欢来他这里的孩子们看的。孩子们来这里不看十四寸的电视,来听罗哈哈说话。</p><p class="ql-block">现在的孩子竟然不在家看大屏幕的彩色电视机,而来听他说话,他十分的感动和自豪。还能随带给孩子们卖零食。孩子买零食都给现金,不像大人喜欢赊帐。他不知疲倦地为孩子们喋喋不休的讲下去,哈哈打下去,究竟是为了说话解瘾,还是借机做孩子的生意,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自己也说不清。抑或是另外的目的:为了返回东升街那金银窝给邻居们汇报。</p><p class="ql-block">东升街金银窝十几户搬迁户的老式住房,以后都由河街篱笆墙平房改为钢筋水泥三层小洋楼。</p><p class="ql-block">当年大家都看中这块风水宝地,挤进来不该这么多的房子。拥挤逼仄。户外几乎看不见天空,吹不进自然的风,晒不透温暖的太阳。改建时都不愿另外寻找地盘,为寸土必争吵骂不休。室外没有地点建化粪池,室内就没有卫生间,又担心建了臭气发散在自己家里出不去。十余户人家建成小洋楼似乎比以前更挤,早晨上厕所又全都挤向几十年一成不变的街角公厕里。</p><p class="ql-block">公厕是罗哈哈汇报的最理想的场合。人们见他呼吸粗重地摸索着进来,蹲下。大家在全身用力而嘴巴闲着,就随口聊起来:</p><p class="ql-block">罗师傅,这么久不见,你在哪里?</p><p class="ql-block">哈哈我在外头做生意。</p><p class="ql-block">噢,就在你岳父老子那座屋子里吗?</p><p class="ql-block">哈哈我就在那里哈哈开店哈哈。</p><p class="ql-block">一个人要买要卖还要煮着吃麻烦得很,老婆和家里人不在又孤单得很,算了吧,有退休工资,这里门口摆个小摊子,就不要去了。</p><p class="ql-block">哈哈孤单?我才不孤单呢哈哈,夜夜我那店里挤满,噢,嗯,哼,哈哈挤满了人,唉哟,哼,哈哈小孩子们好喜欢听我讲故事,乐爷爷,哈哈讲个故事给我们听,哈哈我讲,我的故事多得很,哈哈我讲唐僧取经……</p><p class="ql-block">简直就是活跃在当今中国艺坊的语言类艺术大师在说书、说戏、说单口相声,不要扩音器,厕所内外热闹成一片。所有在厕所用力和在外等着用力的人都津津有味的听着,没有人插嘴,让他一个人说。厕所里走了人又来了人,他只自顾自说着。</p><p class="ql-block">他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他看不清都有些谁。他只看见许多人都在不出声的听。厕所非正式场合,他尽可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谁也不会责怪他,干扰他,谁都喜欢听他说个不停。</p><p class="ql-block">他本来便秘,要蹲很长时间,说个不停就觉得时间并不长。说得差不多了,肚子里也清爽了。他每隔十来天要回家来厕所汇报一次,肚子里彻底清爽一次。他在十里外的那座小屋从来没这么清爽过。那里没有人在大便时听他叨叨不停说这么多话。</p><p class="ql-block">他为了换洗衣服和拿点咸酸菜之类吃的东西回来。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么一次嘴巴和屁眼的渲泻的机会。就是为了这样不顾一切的渲泻,他也无论如何要回来一次。</p><p class="ql-block">罗哈哈在厕所的渲泻实在太重要。除此,人们不知道他是在家里还是在十里外的小屋里。他在自己的金银窝家里几乎不说话。更没有在厕所嘹亮的嗓音和哈哈大笑声。</p><p class="ql-block">他是十来户最早发起从河街搬迁到金银窝的居民。不仅搬迁早,改建也最早。他占据临街的地盘。与他临街而建的只有五户,其余的都建在他们房屋的后面。他的过去的师父龙老板也建在后面。建在后面的屋子没有面临大街的方便。面临大街的五户都可以在门口做点小买卖,建在后面的只能住家。这是他这一辈子觉得脸上最有光彩的事:徒弟胜过了师父。</p><p class="ql-block">不仅仅如此,当他晚年一个人待在岳父遗留下来的小屋里,白天和晚上乐呵呵的接待所有来光顾的大人和小孩,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而半夜常常醒来面对自己,更是觉得骄傲。这辈子值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面对自己,就是面对一同走过七十多年岁月须臾不离的老朋友,发现这个老朋友就是自己。自己和老朋友都老了。不知不觉。他很高兴,没有一点遗憾和痛苦。说不定哪一天老朋友就死了,自己也跟着死了。但是他对老朋友说:“哈哈你这个家伙,哈哈原来是个幸运的家伙哈哈!”</p><p class="ql-block">年少时以为自己这辈子一定很难过,看不到一点希望:十三岁那年就离开父母,跟人学徒。徒弟徒弟,三年奴隶。父、母先后去世,没有给自己一点遗产。他们本来就没有遗产。他们生自己哥俩,就像生下两只小狗,除了吃奶,没有别的爱护,任凭别人抱走。哥哥自顾不暇。自己就是茫茫天底下一个人。</p><p class="ql-block">自己什么都不想,也不会想,像一条小狗四处遛哒。小狗不认识字。没有送小狗进学堂读书的道理。小狗不知道世上发生了什么意义重大的事。所有的事都是根据眼前的需要决定采取的态度。小狗肚子饿了。小狗要便溺了。小狗高兴得汪汪叫或疼痛得呜呜哼。小狗来了劲狂奔乱跑或没劲了缩在墙角半天不动。小狗长大了,发情了,要找母狗。</p><p class="ql-block">别人给自己介绍一个农村妹仔,没有母亲,只有父亲。父亲名声不好:是个农民却不务农,吃生产队的“五保”,偏要丢人现眼,像一条老狗城里城外不停地走。背个大袋子,拿个挟火钳,低着脑袋,这里瞅瞅,那里翻翻。许多人都认识他,而他不认识任何人。</p><p class="ql-block">他送女儿读了几年书。女儿觉得有一个捡垃圾的父亲,读书没什么意思,希望早点出嫁离开他。她不愿嫁农民,要嫁工人。好心人介绍好几个工人,没人愿意,不想有个捡垃圾的邋遢岳父。介绍到罗哈哈头上,罗哈哈一口答应。不明白别人不答应有何道理。难道捡垃圾的人生的女儿就不能做老婆吗?女儿也一口答应,因为他是城里人,而且有手艺,是个正儿八经的工人。</p><p class="ql-block">更让自己没有想到的,婚后不久,岳父送给他捡垃圾得来的真正的宝贝。</p><p class="ql-block">说,河街有座旧屋,主人要跟在外地的儿子迁走。把它买下来。</p><p class="ql-block">说,哈哈没有钱。</p><p class="ql-block">说,买吧,我有钱。</p><p class="ql-block">说,哈哈你有钱?捡破烂的钱?</p><p class="ql-block">说,你只管买,别管那么多。</p><p class="ql-block">买下房子后,那一年,河街的旧屋被河风摧残,自己买的旧屋原本摇摇欲堕,遭风灾更是危在旦夕。岳父不让他再修理,而是建议他搬迁到城内东升街那个空了许多年的大坪里。那个大坪就在他工作的竹器社的对面。上工下工方便。岳父四处捡垃圾得到消息,政府对河街危房有优惠政策,只要看中城内的任何空地,本人申请,政府就批准。</p><p class="ql-block">又是岳父拿钱出来。自己不再问他的钱哪里来。自己倒不认为捡破烂的钱就不是钱。而岳父有顾虑,不明说。不说就不说。自己比别人有福,就像种地的人挖出窖藏的金银珠宝的罐子。</p><p class="ql-block">没想到自己真正成了县城里面的人。老婆要做城里人的理想也真正实现了。岳父还是捡破烂。也跟着住进小洋楼,直到死在这座小洋楼里。</p><p class="ql-block">罗哈哈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不去说她,总要嫁出去,是别人的人。不过女儿没给自己带来麻烦,逢年过节过生日,多少也向俩老表示一点,算得上孝顺女儿。</p><p class="ql-block">三个儿子是自己的巨大财富,而且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三个活生生的会叫自己爸爸的儿子啊!只是大儿子弱智不会喊,到十岁闭上眼睛死去时也不会喊。但是闭紧的眼睛里滚出一、两点泪。他一定为到死还喊不出爸爸而痛苦。</p><p class="ql-block">罗哈哈完全有理由相信,大儿子一定和正常人一样,到了会叫爸爸的年龄就知道叫爸爸。不同的是不在嘴里叫,而是在心里叫。自己听不到,却感觉得到。自己就更加疼爱他了,比对二儿子三儿子更疼爱。</p><p class="ql-block">两个小儿子没有任何残疾,身体和精神非常正常,和别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自己就不太理睬他们,把所有的疼爱都放在大儿子身上。有时还替大儿子嫉妒他们:他妈的同是一样的父母所生,为什么就如此的不一样啊!</p><p class="ql-block">大儿子从生下来到死去一直是那个样子:不会说话,不会听话。医生说是先天智障,没办法治疗。自己不相信。没有治不好的病。总希望他哪天早晨醒来,会像老二老三那样张口叫爸爸。这一天他一直没等到,他却一直在等。</p><p class="ql-block">儿子咽气后,看着儿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的堂堂相貌,心想,他胜过世界上多少像他这样年龄的徕仔啊!有几个徕仔有他这样漂亮帅气的面孔啊!有他这样高大健壮的体魄啊!自己觉得很对不住他。十年了,爱他还不够。要是他能活过来,还要加倍的爱他。</p><p class="ql-block">但是周围邻居和厂里的同事都说乐有器死心眼。儿子明明天生的傻子,植物人,什么都不懂,却还当他宝贝。</p><p class="ql-block">十年里,只要自己下了班就抱着他,牵着他,背着他。他在自己的背上手舞足蹈,高兴得哇哇乱叫。他不能控制自己,四处乱走。他身体发育得比平常儿童更要高大有力,别人拖不住,拉不转。自己跑过去喊一声,或跺一下脚,他就站住,哇哇的笑,跑过来,双手箍住自己的腰。箍得那么紧,身子拼命往下堕,因而腰际发痛,却感到心里是那样的爱他。爱得心里发痒。</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他知道孩子要背,便赶忙蹲下,让他爬到背上去。儿子在自己的背上才感到踏实,好像儿子成了自己,自己就是儿子。自己知道许多人在一边发笑,同时也怜悯自己。不管别人怎样,儿子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别人爱怎样就怎样,只要自己高兴。十年里,自己还没高兴够。如今自己已有七十五岁,要不了好久,又会见到可爱的大儿子了。</p><p class="ql-block">除了大儿子外,三儿子也是最可怜的。三儿子是被政府枪毙的。他犯了法。</p><p class="ql-block">那年他刚满十八岁。政府说,十八岁就是成人了,应该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该枪毙的就要枪毙。自己去求情。因为眼睛近视,比年轻时更差,本应看得清的也看不清,许多话就说不上,对着政府工作人员发呆。一肚子话说不出,三言两语被打发走。</p><p class="ql-block">自己不甘心,又没办法,只好让老婆跑。她毕竟年轻一点,眼睛也好。女人说好说丑,人们不会过多计较。老婆请了律师,花了钱。律师还信心十足的让自己和老婆放心,三儿子这种情况肯定是犯了法,辨个无罪释放不可能,判个死刑也不会,无期徒刑是有希望的。</p><p class="ql-block">无期总比死刑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死刑就没有了,无期还有个人在。一个人在监狱里或在监狱外有什么区别?都在这个世上。</p><p class="ql-block">自己听了律师的话就像遇到天大的喜事,比两次建房还要高兴,过年过节过生日更不能比。但是最终律师是骗人的,儿子被枪毙了。</p><p class="ql-block">出事那天,儿子满十八岁刚过三天。为什么是三天呢?律师摇摇头。为什么是三天呢?自己更是不明所以。自己想了很久终于明白:命该如此,谁也没有办法。不然,三天算什么呢?早生三天迟生三天,就决定一条生命应该被枪毙或不应该被枪毙。偏偏三儿子就早生了三天,不是命该如此么?也就算了。</p><p class="ql-block">原以为三儿子被枪毙的那天,自己的心脏有毛病,常常突然的就咚咚猛跳,一定会跟着儿子走了。事实上那一天到来了,过去了,自己竟然毫发未损。他暗暗感谢小儿子的孝顺,没有在走的那天把自己缠走。只是在心里更加懊悔:对小儿子爱得不够。本该属于对小儿子的爱,被剥夺给了大儿子。俗话说:头孙满崽。满崽是更应该在儿子们中得到溺爱的。</p><p class="ql-block">大儿子死的那年,小儿子多大?已经四岁了。当大儿子死去时,自己发现小儿子非常可怜。常常仰着脸呆望着自己。自己也呆望着他:这个孩子怎么啦,不认识我是爸爸啊?一把揽过小儿子,泪水断了线的流,濡湿了孩子的衣襟。自己抱起小儿子,放在肩膀上,让他骑着满大街转。</p><p class="ql-block">自己对肩上的孩子有陌生感,又非常的熟悉。觉得大儿子并没死。大儿子这么大的时候,不,比这还小得多的时候,就常把他放在肩上了。现在肩上的这个儿子比死去的那个要灵活得多,也更可爱得多,响亮的哈哈笑声,甜甜的喊爸爸的声音,死去的儿子没有比这个儿子给自己有如此的快乐。</p><p class="ql-block">小儿子所给予的快乐很快驱赶了大儿子死去的阴影。自己觉得头上光明一片,希望无限。小儿子给予自己的快乐,十八岁减去四岁,整整十四年。而自己给予小儿子什么呢?</p><p class="ql-block">小儿子不知不觉就到了十八岁。小儿子早就不读书了。小儿子一向学习成绩不好,母亲发急,自己不急。母亲责骂,自己笑着。老婆骂自己不管儿子。自己笑道:</p><p class="ql-block">“哈哈我不管吗?哈哈骂就是管吗?哈哈你还管得我那么多吗?”</p><p class="ql-block">“考试不及格,又要流级。已经流了两次了,还有脸再流吗?”</p><p class="ql-block">“哈哈再流就不读了。哈哈我就没读。哈哈比一般人不差。哈哈比我师傅还强。哈哈……”</p><p class="ql-block">“别哈哈了,读不得书,将来怎么办?”</p><p class="ql-block">“哈哈,嗯,哈哈……”</p><p class="ql-block">自己已记不清小儿子不读书的那一年是读的小学几册,反正还没进初中门。不读书的小儿子并不蠢,甚至比老二还要聪明灵活,也长得漂亮帅气,差不多要赶得上大儿子了。</p><p class="ql-block">大儿子死去得久了,人们都淡忘了。对着两个活泼泼的孩子,人们有点羡慕的说,别看乐有器,他有两个好儿子哩。这样的夸张令自己心醉。</p><p class="ql-block">罗哈哈从不考虑两个儿子将来要干什么工作。二儿子读到初中毕业,自己所在的工厂招工,当了工人。自己没费多大的周折,工作自然会有的。</p><p class="ql-block">罗哈哈就是从以前的那个手工业篾器社调到现在的工厂烧锅炉的。工厂生产玻璃制品,还是国营工厂。小儿子年龄小,让他多玩几年。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好好玩过,不能让小儿子也玩不上。小儿子常不回家,自己也不管。让他闯嘛,有本事的人都在外面闯出来的。</p><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天,说小儿子杀了人。小儿子同他年龄相仿的两个徕仔乘渡船过河,按照老大的吩咐,砍竹子制造一种武器。据说他参加一个黑社会组织。老大比他的年龄大不了多少。这一点,乐有器从来没听说过。</p><p class="ql-block">卖渡船票的男子和他们争几句嘴,三个孩子的砍柴刀就砍向那个男子。调查取证,最后致死的一刀是小儿子砍的。另外的两个孩子都是十七岁多一点,没有十八周岁,不承担法律责任。但死者家属要求强烈,非要凶手抵命不可。</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小儿子可以不死的。小儿子杀死人后惊慌失措跑回家,罗哈哈也吓得手脚发抖,却立即想到一个最简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要二儿子立即送弟弟到火车站,不管坐什么火车,赶快逃走,越远越好,政府不追究了再回来。但是有一句顶顶关键的话没有讲:逃走后至少十年不回来。由于自己没讲清,小儿子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一露面就被逮住。不但被判了死刑,就连他的哥哥也被追究而拘押、罚款。事后回顾,所谓十年,其实他自已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十年不回来就没事了?他不可能明白这个法律知识。也许是听别人说的,他已经分辨不清了。后来又听说像这样的杀人犯,不是十年,而是终身追责。他也就不后悔了。</p><p class="ql-block">现在自己七十五岁了,很快就会见到两个可爱的孩子。妻子和二儿子就留在这个世界上了,还有儿媳妇和一个小孙子。</p><p class="ql-block">二儿子自己来不及放在肩膀上骑着就长大了。长大了的二儿子觉得和自己不相亲。他不安心像父亲那样吃苦烧锅炉,上班不到一年就停薪留职自谋职业。他人聪明学会开汽车,拿到驾照,却买不起汽车,只好替人开车,打工。打工就打工罢,实际上父亲一辈子都打工。他总比父亲要强。</p><p class="ql-block">父亲坐进驾驶室看到复杂的按钮线路方向盘就头晕。打工挣不了多少钱,就让他带着老婆孩子在家里吃,不要交钱。他们打工挣了钱自已用。自己和老妻每月都有退休费,家门口还摆个小烟摊,城外十里他外公的小屋里还有个小卖店。两处地方每天都有几元或十几元的赚头。</p><p class="ql-block">二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这辈子最欠的就是这个儿子。自己和他娘年纪都大了,要钱干什么呢,都是为了儿子,孙子。</p><p class="ql-block">自己大名叫罗有吃。父亲当时取名的本意,只要儿子这辈子有吃就是最大的快乐。自己这辈子已经超出父亲的期望了。叫罗有吃太俗气,哥哥毕竟读过几年书,有知识,根据谐音给他改成这个名。这个名好。</p><p class="ql-block">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比许多人好,时不时的哈哈大笑,但却又笑得有点勉强。不管是否勉强,只要有响亮的哈哈,就是快乐。人们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罗哈哈。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大家便都跟着叫。罗哈哈也觉得这个名字好,比罗有器好,因为有这个名,他的哈哈就愈有底气。</p><p class="ql-block">罗哈哈常在那座小屋里躺着到天亮。</p><p class="ql-block">哈哈有人敲门,赶快起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