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宅的天井里,有一方青石板。岁月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在这石板上留下了深深浅浅、斑驳陆离的痕迹。石缝里,时不时还会沁出几滴水珠,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光。</p><p class="ql-block">老家那小脚的大娘,常常静静地坐在青石板上。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她腿上摊着一本已经褪了色的《汤头歌诀》,书页有些发黄,边角也卷了起来。大娘正一页页仔细地翻着,嘴里还轻声念叨着里面的内容,那声音虽不大,却透着一股认真和专注。</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娘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家里以前还请过私塾先生。在那深深的庭院里,姐妹们读书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家中姊妹四个,大娘排行老二。别的姊妹听私塾先生讲《女儿经》时,都乖乖地垂着眼,手中的毛笔一笔一划地抄写着,生怕写错一个字。可大娘却与众不同,她总是把“三从四德”这些字词,写得歪歪扭扭的,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也许正幻想着外面那自由自在的世界呢。</p><p class="ql-block">七岁那年的一个午后,好奇心作祟的大娘偷偷摸摸地打开了伯父的药箱。药箱里的药材散发着奇特的味道,各种瓶瓶罐罐让大娘充满了好奇。可就在这时,一只蝎子突然窜了出来,狠狠地蛰了她的手。那钻心的疼痛,让大娘的身体猛地一颤,但别的孩子被蝎子蛰了早就哇哇大哭了,大娘却硬是咬着牙,一滴眼泪都没掉。她蹲在廊下,专注地看着药典上写着“疔疮走黄”的方子,宛如世间只有那一行字才是最有趣的,完全忘记了手上的疼痛。</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母总是打趣说大娘是“私塾里长歪的莲”。有一回,大哥摇着折扇,一脸得意地考她:“二妹,把《千金方》里的熏蒸方子背来听听。”大娘脆生生地念道:“艾叶三钱、苍术五钱……”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案头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乱响。原来是三妹偷偷挪动算盘,趁大家不注意在偷吃供果呢,这场景让大娘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p><p class="ql-block">等到大娘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她嫁给了伯父。伯父的家里虽然相对贫困,但也是大户人家。家里兄弟五个,伯父排行老五,聪明能干,热情大方,还特别乐于助人,在村里口碑很好。成亲那天,花轿在人们的簇拥下,缓缓抬过了村口的老槐树。忽然,一阵风吹来,掀起了轿帘的一角。十五里外的后生们,都挤在田埂上伸长脖子往里看。只见新娘子,也就是我的大娘,悄悄揭开了盖头,对着送嫁的七姐咬起了耳朵:“姐,他家灶间连个笊篱都没有!”七姐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哄笑起来。</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伯父带着大娘在院角支起药碾子的时候,几位兄长都摇了摇头,说:“五弟媳妇该在绣楼抄女诫,怎么跟药渣混在一块儿了?”他们觉得大娘一个大家闺秀,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绣楼里专心做女红,抄抄女诫,学学礼仪。可谁也没想到,第二年闹时疫,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恐慌之中。大娘却毫不犹豫地把祖传的艾灸箱搬到了村口。就算她的三寸金莲被露水打湿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她也顾不上自己,坚持给乡亲们灸大椎穴。七弟媳笑她“疯魔”,说她为了这些乡亲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大娘却笑着指了指西厢房,说:“那炕上五床襁褓,可都在等你送药来!”原来,大娘心里装着的是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她一刻也耽搁不得。</p><p class="ql-block">大娘和伯父养育了多个子女。灶台上常常煮着药羹,蒸汽在房梁上凝成了水珠,一滴滴地滴下来。大娘怀里抱着发烧的幺儿,手指还不停地在给三哥家的小子推拿太阳穴。老七在院子里大声嚷嚷:“娘,我的膏药又让耗子叼去补窝了!”大娘却笑眯眯地捻着针线,说:“耗子也知道这药香,明儿我掺点薄荷,看它还敢不敢。”大娘用她那温柔的语气,说着这有趣的话,仿佛一切困难都不算什么。</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惊险的还是早些年的那个冬夜。邻居家有个姑娘突然抽起羊角风,口吐白沫,情况十分危急。大娘打翻了油灯,就往外面冲。她那三寸金莲踩在结了冰的砖地上,比轿夫的快靴还利落。在昏暗的灯光下,大娘的身影显得那么坚定。她用银簪撬开孩子牙关的时候,簪头断在了孩子的牙缝里,可大娘顾不上这些,一心只想把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事后,七嫂抹着眼泪说:“这般劳神,何苦来哉?”大娘却捻着断了的簪子,笑着说:“当年大哥的算盘珠子,如今可算值了!”大娘的意思是,当年她在私塾里学的知识,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那些努力都没有白费。</p><p class="ql-block">那年清明,临近有个嫂子抱着高烧的孙子,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院门。大娘正在抄写《验方新编》,案头堆着十二个孙辈的生辰帖。她摸摸孩子滚烫的额头,转身从樟木箱底翻出一个陶罐,说:“去年晒的陈艾,配上薄荷……”话还没说完,门外就有七八个村妇探头探脑。一个说:“大娘,我家汉子腰疼……”另一个说:“俺闺女月子里受风……”大娘赶紧把陶罐塞给这个嫂子,自己却趿着绣鞋,往村口走去。原来是张木匠的儿子在河里冻着了。大娘那三寸金莲,踩在泥泞的路上,绣花鞋不知什么时候被水浸透了。她从怀里摸出块姜糖,递给患儿含着,眼神中满是关切和慈爱。</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老宅的西厢房里,还晾着去年晒的药草。那些药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仿佛还带着大娘的记忆。大娘不再给人扎针了,可她把那些方子都工工整整地写在日历背面,分给乡亲们。那天,我看见她在竹椅上打盹,三寸金莲从靛蓝色的布裤里微微露出,就像截苍老的竹根。忽然,远处传来童谣声:“小脚菩萨药匣开,不谢金银谢莲台……”我转角一看,几个小孩子正踮着脚,往大娘怀里塞新采的野菊。</p><p class="ql-block">窗棂透进来的日影里,大娘曾经救过命的银簪、煎过药的陶罐、绣着草药的小鞋,都成了岁月留下的宝贝。大娘依旧在心里盘算着:“大曾孙子再有两月要添丁……”话刚出口,老花镜滑到了鼻尖,大娘笑出了泪,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私塾先生在槐荫下摇头说:“这妮子,迟早要把规矩都踏碎了去。”可在乡亲们心里,她就是那个一心为大家的“小脚菩萨”啊。她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善良和奉献的真谛,成为了大家心中永远的温暖和依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