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于悠长的乡间小路抑或走进茫茫黑土地,我经常会不经意间发现地面上偶或有形状各异的小小瓷片。每当看见它们,我总会弯下腰将它们慢慢拾起,用手擦去粘在瓷片上的泥土,让它们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我端详着它们,透过那闪着微光的釉面,似乎看到了它们的前世今生。 这些瓷片基本有三类:其一是青花,其二是黑色粗瓷,其三是带着两条蓝圈的白瓷二大碗的残片。其中,那些带着漂亮花纹的青花及黑瓷的瓷片多为晚清及民国时民窑烧制的碗盘等餐具的碎片,与今天的化工染料的光鲜相比,那些以苏麻离青等矿物染料烧制出的瓷器颜色格外厚重、深沉、质朴,极具彼时的科技留痕及时代印记。沿着这些颇具写意特色的纹路,时光回溯到半个多世纪以前。彼时,每户农家的碗架子里,有限的碗盘屈指可数。许多人家都在小心翼翼地视若家珍般地使用自从上几代遗留下的餐具,或是呈浓重青翠色调的盘子,或是表面带着针孔等瑕疵的青黑粗瓷大碗。这些餐具均为旧时代的工匠纯手工制作,工艺粗糙,但美观大方。 随着生活的改变,一些新工艺制作的白瓷碗盘也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与那些祖传下来的手工餐具不同的是,它们无不色泽光鲜,釉面明丽,符合了人们对新生活的标准和追求。新旧交替的时代往往会极大地滋生人们喜新厌旧的情绪,于是,当那些带着铜锔的碗盘一不小心被弄碎后,人们便视若敝屣般将其丢到具有垃圾堆功能的自家粪堆上,直到第二年开春,这些被主人抛弃的美丽瓷片便被送粪的马车运到大地里。它们来源于泥土,又复归于泥土,大地成了它们运命的最后归宿。也恰恰是那个农村卫生极不被重视且没有安置垃圾箱的年代里,被当做垃圾的瓷片才有幸回归了生它养它的大地母亲的怀抱,也恰恰如此,我才有幸在这近乎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与它们实现了一次次美丽的邂逅。 每个春回大地的时节,春耕的犁铧不仅唤醒了沉睡的土地,也让那些深埋已久的瓷片在耕耘机的欢歌声中破土而出。终于重见天日了,可以自由呼吸了。虽然那些破碎的瓷片已经失去了往昔的功用,但年代曾经赋予它们的花纹与色泽依旧让它们不失其原生的特质和美丽。虽然深埋已久,但它们并未因年华的渐逝便化为朽土。这便是瓷器所固有的性格,即便破碎,也要永葆自己的风骨和神韵。与地头被遗弃的磨盘及石磙一样,它们都是印证这片大地及村庄沧桑过往的最好胎记。 总在想象那些年农家铺着苇席的热炕头上,一方带着多年包浆的老榆木炕桌上,几个简单的青花餐具盛满粗粮餐食,三两知己闲来聚饮,手持一个瓷质烫酒壶向容量为七钱的瓷盅里斟酌生活的超慢节奏。此种看似简易的餐饮,该是古往今来多少尘海匆匆过客求之不得的生活情调。 近年来,随着生活的快节奏进步,在满足衣食住行的“变天式”进步的同时,审美,似乎不再是人们的主要追求。具有乡情味道十足的老屋废弃了,代之以人人相见不相识的拥挤不堪的鸽子笼式的小区楼房;墙上精美的名家绘制的年画揭掉了,代之以俗气不堪的横幅“家和万事兴”;包含工艺质量及科技水平的老式座钟丢掉了,代之以毫无审美价值的电子钟;自家满目葱茏的园田荒废了,代之以化肥农药及科技狠活催生的“问题蔬菜”...... 更多的人颇不注重“美食不如美器”的简单生活道理,用餐时从不在乎餐具的材质及品位。许多大排档及小吃部里不仅用不卫生的一次性筷子,还用塑料碗盛着的滚烫食物端给饥肠辘辘的食客。更有的店主为免于洗碗这个脏活,干脆用简易方便袋套在碗盘上使用。更不必说那些毫无韧性的塑料勺子、吃碟,以及无风自动的罩在破烂桌面上的塑料薄膜,看到这些,您还会有食欲和兴致吗? 凝视着这些沉默的瓷片,我似乎在与它们进行一次隔世的对话。在内心产生一种极度养眼感觉的同时,我知道,它们其实并不寂寞,更不会产生美人迟暮的感觉。毕竟,多年以后的这个暮春时节,它们在与身边紫艳的地丁花一起悄然绽放,还有我,在将它们从带着芬芳气味的泥土中小心拾起,让它们的容颜与色泽再度惊艳身边的世界。抚摸着这些年代感十足的瓷片,我在怀想它们昔日的端庄与靓丽,想起祖先们那段筚路蓝缕的艰辛生活,更想起了儿时与伙伴们热衷于收集花花绿绿的瓷片所玩的一种游戏——“过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