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皖赣山水间

秋思

　　皖赣线通常是指连接安徽省芜湖市到江西省景德镇市的一条线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只有公路，1982年皖赣铁路建成并通车。这一条线路山水相拥，层峦叠嶂，植被茂密，人文厚积，有一种令人震撼的神韵。

五十年前的1975年，还处在文革末期，是一个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年代，那时的皖赣山水还是一片未开发的“处女地”，宛如一块璞玉，原始质朴、清秀幽静，有着天地浑然一体的素美。那次皖赣之行是为了学习驾驶，我们从南京出发前往江西景德镇，全程正好是在秀丽的皖赣山水画廊中穿越，那种赏心悦目的回忆总让我终生难忘。

　　初夏的清晨，晴空万里，我们驾驶跃进牌卡车出南京城，一路往南而去。经过安徽马鞍山、当涂和芜湖以后，视野里出现了起伏的山峦，公路在婉转的山间盘旋，忽上忽下，两旁有青山相伴，驾车非常轻松，很快宣城、宁国也甩在了身后，下午五时许到达皖南歙县，入住练江饭店。

当时练江饭店是一家国营旅社，主要为方便路过的司机和游客住宿，一条走廊两边有许多客房，每间客房有四五张木板床铺，只有公共卫生间和洗澡间，条件十分简陋，因座落在练江之畔而名。

　　安顿好后，我们即出去信步走走，看看风景。时值夕阳西下，暮鸟归林，青山隐黛，薄雾四合，站在古老的太平桥上，只见宽阔清澈的江水在桥下流淌，水不深，江底的卵石历历可数，“清溪清我心，水色异渚水”，不由让我想起李白的诗来。

放眼练江的尽头，夕阳的余晖折射江面，如同碎银般闪烁，远处秀丽的山影连绵套叠，有人说那就是黄山。太平桥的对面，一座雕梁画栋的楼宇背依青山，飞甍碧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我问当地的山民，他们说：“那是太白楼。”原来，这儿也留下过李白的足迹，遗憾的是日色已晚，不能登临拜访了。

　　歙县古时称着徽州，毗邻练江，有过徽商的辉煌和让世人瞩目的人文历史。我们发现徽州老街的入口处矗立着一座精雕细琢，形制独特的八角牌坊，让我十分好奇，走近能清晰地看到牌坊上刻着“恩荣”、“先学后臣”、“大学士”等，我仰着头仔细研读，又见牌坊上还刻有“少保兼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许国”、“上台元老”等擘窠大字，这就是后来成为著名旅游景点，徽州象征的“许国牌坊”。斜阳下，许国牌坊映出长长的影子，有点像老人散乱的胡须，孤寂又沧桑。

　　穿过牌坊，里面就是徽州老街了，只见老街曲折幽深，伸向纵深，看不见尽头，白墙黑瓦，马头墙雕花窗的徽派建筑斑驳古老，排列在坎坷不平的石板街两旁。

那个年月，没有蜂拥的游客，除了当地的山民，就是一些偶尔路过的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徽州老城。炊烟升起的时候，夜色也开始降临了，这时街头已阒无人迹，四处一片宁静，只有从老宅窗牖里映出的昏暗灯光，让人感受到这个老城千百年来鲜活的烟火气。

走在老街上，耳畔不断传来练江激流的哗然声，五月温润的气息在练江上弥散开来，渐渐笼罩了整个皖南山城。远了尘世的喧嚣，近了自然的天籁，我们回到旅社休息时，月儿刚刚升上青山之巅。

　　为了赶路，第二天凌晨五时我们离开歙县徽州，重新启程。那时的公路上车辆不多，路况也比较差，我们的车速并不快，不觉间前方到了又一座皖南古城屯溪，我们驱车穿越被誉为“活着的清明上河图”的老街，老街徽派房屋门户相连，店铺鳞次栉比，可以看出昔日市井的繁华。

清晨，街头已经很热闹了，许多山民肩挑担荷各种山货和蔬菜摆在地上出售，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夹杂其间，皖南土语不绝于耳，我们就在街头吃了稀饭和面饼，仿佛又回到了几百年前的时光。这座古城现在已称着黄山市了。

　　匆匆离别屯溪，就一头闯入皖南的山水画廊之中了。这一路峰回路转，看不到一丝土色，视野中尽是翠绿、深绿和墨绿的交杂，散落的村庄掩映在山谷和溪流之间，炊烟晨雾缭绕，鸡犬之声相闻。时遇异峰突起，溪涧横桥，“绿树村边合，清泉石上流”，感到自己已融进桃源仙境之中。公路在群山间盘旋，九曲十八弯，更有马蹄样的大弯道，使我不得不很谨慎的驾驶车辆，尤其是看到公路上多起因车祸侧翻车辆的惨状，也让人胆寒。

　　离开皖南祁门县，通过皖赣分界桥经公桥后就进入江西境了，此时依然群山重重叠叠，公路在山岭间盘旋，我们的车辆如同游弋的小舟，好象随时都会搁浅。

行经在群山中，忽然前方出现一个小集镇，人来人往有些热闹，于是我们停车稍作休息，大概是我们汽车悬挂的南京牌照吸引了集镇上的人，有几个中年人过来用南京话与我们搭讪。大山里为何有那么多南京口音的人，我们十分惊奇，他们说，座落在这群山深处的工厂是南京无线电厂前些年支援三线内迁过来的，这里已属江西景德镇的浮梁县，这个工厂的工人们大都是举家从南京搬迁而来，成为“江西老俵”，当时江西大山里的生活比南京艰苦得多，言语之间无不流露出他们对故土南京深深的眷恋。

告别家乡的亲人，我们重新上路，这时山势开始下降，渐趋平坦，午后时分，我们到达景德镇市。

　　江西景德镇与河南朱仙镇、广东佛山镇和湖北汉阳镇并称中国四大名镇，同时景德镇又是我国著名的瓷都，对我们来说充满了好奇。当晚，我们入住景德镇宾馆，宾馆环境优美，附近有一个叫莲花塘的小公园，四周林木蓊郁，鸟语花香，莲花塘里荷叶田田，绿意盎然。公园假山上有个小巧玲珑的亭子，据说景德镇瓷器底部烧制的小亭图案，即是此亭。

傍晚，不顾一路劳顿，我们乘兴去看看景德镇市区的夜景，结果让我们有失所望，七十年代中期的景德镇市区街头十分脏乱，墙上还残留的大字报和破碎的标语随风飘舞，道路上人车混杂，拥挤不堪。老街巷纵横交错，那些有着明清风格的民居因风雨磨蚀，墙体斑驳，门户灰暗，许多居民将煤屑和成煤饼一块块贴在自家的外墙上晾干，有点像藏民晾晒的牛粪饼一样，形成一道难得一见的风景。我们在如入迷宫的狭窄街巷钻进转出，不辩归途，几次向“老俵”问路，才得以返回宾馆。

　　翌日清晨，宾馆窗外传来阵阵鸟鸣声，我们起床，在餐厅早餐后，驾车出城。路过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正遇红灯，于是停车等候。突然，被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吸引，一看对面有一队出殡的行列，也欲通过这个路口，只见队列前有数人手执黑幡，众人抬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材头上还放着一只活鸡，后面是一队死者的亲人，个个披麻戴孝，领头的脖颈上挂着死者的遗像，队列最后还有一班吹拉弹唱的鼓乐队，因出殡行列遇红灯受阻，他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待绿灯亮起，大家才一起站立继续前行。

这一列特殊的送葬队伍，让一个正在指挥交通的交警不知所措，只有目视他们。当时我想，在七十年代中期的景德镇闹市区还有这样的出殡风俗，真让人有一种隔世之感。据说，按旧风俗，在棺材上摆放的活鸡是待棺材入土后宰杀，再把鸡血洒在坟上用以避邪的。我的师傅笑着说，大清早看到抬棺材是喜事，竟让我的心情格外好起来。

　　穿过景德镇市区，一待出城，扑面而来的尽是青山绿水，景德镇的母亲河昌江江水澄澈，几片白帆在水面轻轻滑过，倒映着绮丽的影子，颇有唐代诗人戴叔伦“越中山色镜中看”的韵味。

在古代，昌江是景德镇瓷器运输的重要水道，瓷器通过昌江运往鄱阳湖，再到长江沿岸城市，销往全国各地，还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运销海外，见证了景德镇陶瓷文化的发展和繁荣。我们驾车在山间公路穿行，一路全是绿色相随，仿佛进入苍翠的隧道，让人毫无倦意。

　　傍晚时分，返回景德镇市区，公路与昌江并行，这时沿岸停着许多木船，用樯帆如林来形容，也不为过。清流急湍的沿岸，连肩接踵的妇女在水边蹲着洗衣，那阵势十分壮观。

王维有“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诗句，是描绘田家农妇洗衣后归途中喧闹喜悦的心情，这在皖赣的乡村是很常见的，可这一刻看到那么多妇女在昌江边洗衣，这就匪夷所思了。我想起曾读过李白“子夜吴歌.秋歌”，其中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诗句，过去妇女在石砧上用杵棒捶打衣物才能将衣服洗净或平整，形容“捣衣”也很贴切，可始终不理解李白所说的“万户捣衣声”是否夸张，直到我真实地看到昌江边的这一幕时，我才相信，李白的这诗句绝非杜撰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昌江之水源远流长，在洗衣机已普及千家万户的现在，也许这“万户捣衣”的情景已经永远定格在五十年前的时光里，留在今人的记忆中。

　　离开景德镇前，我们都选购了一些茶杯、碗碟等瓷器作为纪念，然后驱车原路返回，途经歙县时依旧入住练江饭店。

清晨，天空飘落细细的雨丝，徽州城融进一片朦胧之中，四周青山和练江上轻雾涌动，增添了这个皖南山城的妩媚。许多山民身着蓑衣冒着小雨在许国牌坊附近的公路边摆摊，向路过的司机和游人兜售各种菌菇、竹笋等山货和水产，看着他们刚从溪流中捕捞上来的鲜活鱼虾，多像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百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情景重见。

此外有的山民还将捕获的一些山禽鸟类和刺猬等小动物摆放在路边出售，竟然还有两只难得一见的穿山甲，圈缩着肥硕的身子，粗大的鳞片让我们一阵惊奇，或许这些国家保护动物那时山区还是司空见惯的，所以并没见有人阻止山民出售。

　　这时许国牌坊沐浴在潇潇细雨中，愈发显得古朴庄重。来时未仔细游览，现在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逛一下徽州古城。

穿过许国牌坊，沿着狭窄的石板老街一路逛去，只见两旁排列着各种店铺，文革末期的徽城还保留着原始的风貌，这些供销社经营的店铺大都只出售农具、百货、山珍、水果和药材等，与其他古村古镇不同的是，徽州还有许多出售纸砚笔墨的店家，平添了几份书卷气。宣纸和徽墨是本地的特产，我挑选了几块制作精致的徽墨和几只毛笔作为纪念。此时雨越下越大了，湿漉漉的石板路留下了我们的足迹，也留下了徽州的书香和墨香。

　　正在我们商量是否绕道黄山游览时，当地的天气预报说近几日还有大雨，浇灭了我们的计划。旅社的服务员提醒我们说，连日的大雨可能会引起山洪暴发，甚至淹没道路，为了不耽误归程，当晚七时许我们冒着滂沱大雨闯进了皖南山区。

这时群山莽莽，雨帘遮目，天地浑然一色，宛如复釜一般，只有车前雪亮的大灯光像两把利剑刺破浓浓的夜幕，我们的汽车像一叶孤舟在皖南山区冒雨穿行。忽然，公路前方出现了岔道，又没有路标，不知那条道通往南京，无奈只好停车，正茫然间，忽见前方不远处有零星灯光，于是我自告奋勇在泥泞小路跋涉而去，走近灯光，才知原来是修筑皖赣铁路工人的营地。向他们问清返回南京的路线后，我又孤零零地返回，大山深处，被黑暗包围，一阵恐惧向我袭来，感到人的渺小和无助，皖南山区的雨夜让我刻骨铭心。

重新驾车，冲破黑暗和雨帘，我们终于在午夜一时许到达宣城，短暂休息后，第二天清晨途经芜湖和马鞍山市安全返回南京。五十年过去了，但皖赣山水像一幅秀丽的画卷一直镌刻在我的脑海里，还是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