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的水，冰凉又深沉

漁夫

目录

1、弹指间, 茶山沧桑
2、谁有资格说，青春无悔
3、“三甲”神医蓝之源
4、危机“吹哨者”昂家山
5、24元工资，把上面害惨了
6、剩下的，是一生难忘的体验
7、悠悠湖上，牛背鹭群飞走了

“悠悠岁月，
欲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难取舍；
……
漫漫人生路，
上下求索。
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
……
在我熟悉又陌生的黄山的一个高山湖泊边，有人在轻轻地吟唱。

这是黄山风景区东侧千米高的“下坪”山上的一个水库——人工湖水清澈如镜，映照着四周将其紧紧环抱的群山，阳光在水面碎成无数钻石；山泉从群山的“褶皱”中汨汨而下，汇聚到此，然后通过一条绵长的管道飞泻而下，注入600多米落差、山脚下的一座浙江老板投资的民营水电站泵房。

【 下坪山上的水库人工湖被群山环抱，湖水清澈如镜。】

通往它的唯一公路叫“118公路”，堪称黄山地域海拔最高公路，它宽仅4米，如同一根细腰带，从21.7公里外的山脚平地，一弯又一弯地缠绕到海拔800米的下坪水库边。

由于它狭窄、曲折、绵长、高险，途中难以掉头，一般人都不敢自驾前往。偶尔有年轻的挑战者，驾驶着四驱SUV，耗费2个多小时，把车开到终点，有幸欣赏到这儿与世隔绝的鸟语花香、水光山色。

即便如此，再往前一步，“兰舟古渡已茫然，云外山横百渎烟”，除了采茶人和护林人，再无人有胆深入四周的云雾山中。

【 这条没有通公交的“118公路”，是由八队为主的茶林场知青开拓建设的。知青离皖后，国家林业局出资1000万元，将其升级为全程水泥路，为沿途10万亩林区管理、林业生产提供更好的交通服务。（周铭鲁拍摄）】

当然，除了我和我的同伴。

50余年前我曾与数百位上海年轻人把户口迁到了这里，在这片深山老林里生活、劳作，度过了五至十年人生最宝贵的“悠悠岁月”。

那地方四周山峰高达千米，常年云雾缭绕，绿野芳菲，在茶芽萌发时节，山谷中野兰绽放，“氤氲香气浮，兰馨入翠叶”，使得那儿数百亩茶园出产的黄山原生茶和改良大叶茶带有天然的野花香，是极品黄山毛峰、猴魁的主产地之一。

【 云蒸雾绕的八队高山极品茶园之一：神仙地茶园地貌。（钱立平拍摄）】

1、弹指间, 茶山沧桑

2022年9月下旬，离别50余年的我，又与几位当年的老队友，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这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安徽黄山茶林场八队所在地“下坪”。

接我们上山的是这儿的新主人——黄山市黄山区（原太平县）谭家桥镇的钱立平，他与哥哥、黄山区人大代表、当地知名的茶叶经营者钱立文一起承包经营了原来我队经营的所有茶园。

眼前的水库，正是当年的八队队部所在地，包括我们的制茶茶房、宿舍、食堂、小卖部、医务室、仓库、木工间（见下图）……现在都已统统湮没在这片碧水之下。

曾经收纳近万名知青的“上海黄山茶林场”十几个生产队的大部分山林茶园，早已归还给安徽黄山区，并外包给茶叶专业户和当地老乡管理、经营。

【 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立在下坪山谷的茶林场八队。远处是宿舍，近处是食堂与茶房。（周铭鲁拍摄）】

昔日的八队队友退休后每到这里，都会自然聚集在湖边拍照留念，而我和几位好友则常常望着绿水青山发呆，一次又一次地叩问自己：在沧海桑田的今天，我们为何还要来到这里？是祭祀水下的宿舍、茶房？还是悼念湮没的青葱岁月？

眼前的水，如从前一样冰凉而深沉。
四周的山，比从前更加峥嵘而苍莽。

【 一片冰凉的湖水，湮没了我们队部的一切，包括我们在下坪的足迹。】

在回到上海后的几十年里，我一直不敢想象：
19岁时的我曾经生活在这片寂静的、几近原始的山林中。当年这儿没有公路、没有电线，点的是煤油灯，喝的是山泉水；所有的粮食、油盐酱醋和工具、生活用品都得靠我们自己用双肩，从20里外的山脚下，沿着崎岖的山路，背着、挑着运上山来。夏季时而山洪暴发、冬季时而大雪封山，大多数年轻人竟然都没有做逃兵，甚至还有人在这儿成家生子。

【 当年的我们背着茶叶下山，背着粮食上山。没有公路，没有汽车，只有双腿与双肩。（周铭鲁拍摄）】

用今天的眼光看，我们当年的存在就是一个荒唐的玩笑：
因为我们貌似在“经营茶林”，上岗前和在职时，却从未学过《森林生态学（植物分类、森林演替规律）》、《树木学（识别常见树种、生长习性）》、《土壤与肥料学（土壤改良、养分管理）》等任何林业基础知识；

从未涉及《森林培育技术（育苗、造林、抚育）》、《森林防火与病虫害防治（农药、生物防治）》等森林资源管理；

也从未学过《林业机械（工具）操作》、《林产品加工》、《经济林开发（茶叶、竹木、核桃、油茶、山苍籽、板栗等经济作物的种植管理）》、《林下经济（菌类种植、中草药栽培）》等专门的林业技术；

更没经历过《森林资源调查（样地设置、蓄积量测算）》、《造林工程实操（整地、苗木移栽）》等野外实训……

那时我们的队领导直至场长其实也都不掌握这些系统的茶业林业知识——我们都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履行岗位职责、对得上“茶林职工”的称号，拿着每月24块大洋的薪酬而问心无愧。

【 八队的部分茶园，今日已经被野树占领。】

来场的第一个春天还历历在目。
每天早晨，随着队长赵炎正急促的哨声和“出工了！”的吆喝声，全队上百名分工“大地劳动”的20来岁的、毫无茶林知识、技能、经验的所谓“知识青年”，身跨竹编茶篓，脚穿解放胶鞋，裤脚塞进白色长筒细帆布山袜内，再将袜口系紧，腰缠麻绳或一根红藤（坚韧的天然绳索），跨上柴刀（披荆斩棘兼防身），向下坪四周山上的茶园出发，进入分布在各个高山山洼中的几十片茶园中狂采茶叶——很多人不是一片片摘茶，而是双手左右开弓、大把大把地“抓茶”。

【 当年上海知青上山劳作时穿的细帆布“山袜”。现在当地人都不穿了。（网络图片）】

当年付出的不只是腰酸腿疼、流汗饥渴，为了抢时间，即使下雨，也要一刻不停地采摘。更可怕的是进入900米以上高海拔林区，将面临被竹叶青、蝮蛇、银环蛇、五步龙（尖吻蝮）等毒蛇咬伤的风险，以及被不计其数的山蚂蝗叮咬。在那潮湿的春季，地上、树上全是山蚂蝗，令只顾采茶的年轻人，额头、耳后、头颈、胸部、大腿都会被蚂蝗叮上，弄得汗水、雨水、血水一身……（补充一句，近年里，被招募来这儿的摘茶工最高月薪九千余元。）

【 当年八队的70届上海知青宋崇妹退休后回到大若坑茶园“模拟”采茶。】

还有一件颇具讽刺的事，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在那儿的五至十年里，只在大若坑补种过半亩茶园，我们经营的数百亩茶园，基本上是1955年至1965年这十年里，由劳改犯种植的。而由更早的黄山先民栽种的、分散在丛林深处的一些小片茶园，在我们离去的50年里，早已浓荫蔽天，沦为寻觅无着的纯天然极品黄山野茶。

弹指间, 茶山沧桑，往事如水淡如烟……

【 大若坑的茶园，基本上是当年的劳改农场留下的。】

【 50年前的夏季，八队知青包括笔者，正在大若坑茶园除草、松土，“修地球”。（周铭鲁拍摄）】

2、谁有资格说，青春无悔

每一个在下坪生活过的知青，到了晚年都会思考同样的问题，在茶林场的这五年、十年里，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是经受了大自然和底层生活的“极限挑战”，获得了城里同龄人没有的意志力、抗压力，学会了珍惜时间、与人相处、笑看明天？

还是看清了国情，了解了国家的底色，城乡的差别，三农的落后……？

有一点不能否认，随着60、70年代上海千百万知青到安徽农村务农；80、90年代安徽千百万青年农民到上海打工，无疑为沪皖城乡融合，为后来长三角地区的率先现代化和今天安徽新农村日新月异的发展、安徽籍大举移民上海，打下了意想不到的基础。

但是实话实说，相比80、90年代一直延续至今的安徽青年来上海打工，当年我们中的多数人，下乡是“被动员”的、没有准备的、不知所措的。

虽然户口迁到安徽，也只是有了点闯世界的念头，尤其是男生，“人可往，吾亦可往也”；思想深处却没有任何人生规划，既不敢存继续学习深造的奢念，也无“扎根安徽图发展”的准备。记得临行前母亲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国家总归要招大学生的，现在是暂时的”。她给我的黄山迁徙定了性，也是在安慰我，不要放弃，不要消极沉沦。

【 在大若坑，钱立平指着当年八队知青到大若坑走的那条山路给我们看。50年后，那条山路已经草木横生，我们这些八队老队友都辨识不出了。】

恕我直言，我们中的大多数，在黄山的“悠悠岁月”里，只是学到了一点皮毛的茶林和农业知识，当年八队除了生产极少量由场部生产组干部王敦友、张华忠来队监制的毛峰，基本没有制作优质茶叶、创立茶叶品牌的需求。

我们采制的只是烘青、炒青和一些红茶的“粗茶”，匆匆采摘，匆匆制好，又匆匆挑下山，作为低附加值的半成品卖给屯溪的“屯绿”、池州的“祁红”精制茶厂，在那里进一步分拣，剔除杂草，筛出等级，并经过再次烘焙，然后再包装上市或出口。我们在安徽茶叶产业链中扮演的角色，用现在的话语，就是“代工”。

【 同行的66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来八队的老队友苏雪华，站在下坪钱家茶房门前，无限感慨地眺望着水库背后的群山。他当年在烧炭时曾经中了一氧化碳的毒，差点失去性命。】

其他的“技术活”，如堆土烧炭，刀耕火种，茶园施肥松土打药，伐木砍柴，种点茄瓜蔬菜稻米苞萝番薯，养几头猪，抑或开山炸石、修筑公路……都只是砥砺肌体，虎名鼠技，并没有创造出值得骄傲的价值。多数人除了干活，都是无所事事，无所适从，前途莫测，嗟悔青春。

【 每年烘焙茶叶的木炭，都是队员自己烧制。（此图虽源于网络，但与实际基本一致）】

但是也有例外。

拿我队来说，我认为有三位同仁，比较好地适应、利用了当时的生境和资源，为自己确立了一生的爱好、奠定了一直延续到退休的事业基础。他们也是我最钦佩的三位有资格对那一段生活说“青春无悔”的男人。

一是孙慰祖。

1965年来队的65届初中生。队领导看他身体壮实，聪明敦厚，任劳任怨，心灵手巧，勇于担责。就让他维护、操作制茶用的柴油机。当年没有电，柴油机是制茶生产中的唯一动力来源。他日夜钻研，很快就熟练掌握了柴油机的使用和维修技术。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每年确保了茶叶生产的正常运行。

之后队里建了迷你水电站，他又成了水电站的“总工程师”，操作水轮机，设立配电箱，安装输电线……让光明照亮了每一个房间。之后直至退休，他都在机修、机电技术工作第一线，堪称机电奇才、八级老技工、天才工程师。

【 迷你电站建成后，八队队友聚集在简陋的食堂里津津有味地观看电影。（周铭鲁拍摄）】

记得当年同事聚在食堂里享受难得一次的“看电影”乐趣时，孙慰祖却独自紧张地守卫在发电机房，眼睛一刻也未离开过机器仪表。我问他，“你不去看会电影？”他说，“我怎么走得开？”那个认真的模样让我永远难忘。

二是侯敏湖。

也是1965年来队的65届初中生。别人所学皆已荒废，唯敏湖兄持续学习并学以致用，一展生平抱负。他在黄山六、七年间，在队领导和国家倡导“一根针一把草治病”和“把医疗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政策鼓励下，独具慧眼钻研、发掘、利用黄山丰富的中草药资源，辩识、采集、种植、加工以及配合医务室使用中草药防治疾病，竟无一日荒废。

【 侯敏湖在山崖上采草药。（周铭鲁拍摄）】

他对中草药的钻研，给当时受上海市政府委派来下坪调查“小三线中草药战备资源”的市中医药专家小组的几位老专家留下良好印象，随后在1973年，他作为专业人才被上海市药材公司指名挖去（同被“挖走”的还有其他队草药组的几位知青，其中朱立中后来担任过上海中药制药三厂厂长）。

之后，凭借在黄山积累的中草药知识，加上自己的继续学习，侯敏湖在市药材公司大舞台得以施展身手。在种植组，他跑遍全国布局发展上海的中药材种植、采集基地，还曾重回八队天湖山，帮助茶林场发展天麻种植，为上海发展中医药和茶林场经济奉献了一生。

三是周铭鲁。

1968年9月来队的66届初中生。他在黄山时坚持摄影爱好，在极其简陋、没有电灯的恶劣条件下，用煤油灯光源曝光冲洗照片，拍摄了多幅当年的下坪八队队部和知青工作、学习、生活场景，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 当年八队队友自己开山炸石建造迷你水电站，周铭鲁拍摄了队友赵玉祥点炮的一瞬间。】

后来，他因知青题材作品被上海农展馆看中，被借调到农展馆，拍摄上海郊区农业生产照片。最后经上海知名新闻摄影师前辈推荐，进《新民晚报》当了摄影记者。

在数十年新闻摄影职业生涯中，周铭鲁用相机与大众分享了上海在改革开放历程中城市发展和市民精神面貌的无数个隽永动人的历史画面，在新闻摄影和艺术摄影领域，他的作品获奖无数，不仅记录了历史，更为人们提供了美的享受。

【 下坪山上如大树般的黄山杜鹃映山红，每年开了又谢，当年都被我们砍了当柴烧。只有退休之后，才有心境欣赏到它们的坚韧与美艳。】

其他同仁包括本人在内，扪心自问，只是在这深山老林里举锄空喊“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口号，“决眦苍山无奇计，独立斜阳意茫然”。

好在茶林场1965年和1968年来的大部分初、高中生，在干了5~8年后，在文蛤还未结束，高中、大学还未恢复招生、高考时，都已“上调”回沪，被分配进企事业单位工作。

其中一些不甘心的老三届等中学生，后几年里又发奋考入复旦、交大、华师大、同济大学等高校，一展人生抱负与真正的才华，成为专家学者、社会翘楚。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当年的缺失，但被荒诞时代耽误、贬值的青春已无法换回。

【 他（她）们离开黄山茶林场后，通过学习深造、实现了更高人生价值（此表仅列出一小部分人员）。】

【 当年为了在八队建成一个迷你水电站，解决没有电的问题，八队和全场知青把黄沙水泥一袋袋背上山。（周铭鲁拍摄）】

【 八队的迷你水电站坝体刚建成、并开始通水发电时的情景。（周铭鲁拍摄）】

【 50年后，那个迷你水电站演变成一个杂树掩盖的废水潭。】

作为当年从下坪山返回上海的八队老知青，回想当年那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懵懂、冒险的历程，心中唯一感觉庆幸的是：全队数百位知青，除了一位因自身原因选择了自绝之路，都“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出生地上海，回到了朝思暮想牵挂着我们的父母身边——在整个茶林场最艰难的生境中、在几乎每年都听到知青因山火、洪水等意外死亡噩耗的当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而我们得以全身而退，皆得益于两位“神人”的护佑。

一位是队医蓝之源；一位是“危机‘吹哨人’”昂家山。

蓝之源让我们队独独获得了上海三甲医院主任医师水准的全科医疗服务。

昂家山统领我队所有茶林产业的种植、管理、收获、加工、制作技术，以此指导全队作业，同时为毫无山区生活经验的上海小白提供了应对各种致命风险的庇护。

3、“三甲”神医蓝之源

蓝之源医生1963年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在上海著名三甲医院担任胸外科医师。由于为人耿直，看不惯沽名钓誉，尤其是看不惯有人给病人过度做手术，得罪了院里个别当权者，遂被发配到黄山茶林场做了场医。在场部医院，又受到不公正批斗，数次被派到最远、最高、最艰苦的下坪八队当队医（兼劳动改造）。

【 今年88岁的上海著名三甲医院胸外科主任医师蓝之源，曾是我队队医。】

蓝医生个人受打压，却给我们这数百位年轻人送来了全场顶尖的医疗专家。1965年，他随着第一批来茶林场的上海知青，到下坪八队当队医。几年后调回场部医院，干了几年又派他到下坪，到1976年才下山。在下坪山与知青一起度过了最宝贵的年华。

1965年底，蓝医生刚到八队不久，队里遭遇一次恐怖的细菌性痢疾传染疫情，队里有一大半人都被感染到了，情势危急。蓝医生当即用中草药熬汤分给大家喝，病重的打针吃药，还带领大家搞卫生，防止交叉感染，让全队顺利地度过一劫。经此一役，29岁的蓝医生在茶林场名声大震。

当时队友都年轻，慢性病、恶性病不多，但砍柴、伐木导致的柴刀、斧头外伤和蜂叮虫咬等外伤还是时有发生。蓝医生发挥他外科手术专长，为队友精心治疗跌打损伤、脱敏消肿。

【 建造迷你水电站时，八队男女队员都踊跃参加挥锤打炮眼。女生铁锤6斤，男生8斤，锤是铁疙瘩，长柄却是竹片制成，柔韧减震，但不易掌控，稍有闪失，扶钎队友的手就被没打准的铁锤砸得皮开肉绽。（周铭鲁拍摄）】

有位男高中生扛机器跌了一跤，下巴被机器磕破了一个几厘米长的丫型口子，蓝医生一针一针精心缝合，将疤痕减到最小。
副队长朱义萍也回忆道：“当年在建迷你水电站炸石时，我有一次去排除炸石的哑炮，一不小心滑倒，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手指被锐利的石片划破，血象自来水一样往下滴，到了医务室蓝医生用最细的针替我缝了七针，当时骨头都看到了，到现在却连当年缝合的痕迹都不易看出，蓝医生的水平真高。”

【 当年建造迷你水电站时，队友合力撬动千斤巨石。（周铭鲁拍摄）】

附近山脚下聂家山的老乡杨家媳妇难产，男人深夜赶上山求助，蓝医生二话不说，挎起药箱赶下山为其接生，帮助产妇生下一个大胖娃娃，母子皆报平安。

在他退休后的一次聚会中，蓝医生披露：“当年我曾在下坪为忻队友做过‘痔疮环切术’”。我全不知此事，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当年下坪医务室连蓝医生的卧室在一起也就十来个平方，没有无影灯，没有手术室，没有手术台，没有专用手术设施，没有医院消毒设施，没有麻醉师，没有手术助理医生……蓝医生怎么可能一个人在山村陋室里做这种三甲医院或肛肠专科医院才能做的现代手术？

“你当时怎么做这个手术的？”我好奇地问他。“我当时找了一根木棍，削去皮，消了毒，打好局部麻醉针后，将其插入肛门，用大头针将肛门痔疮粘膜钉在木棍上，钉满一圈后，将木棍往外提起，痔疮粘膜就一起提出来了，然后手术刀将其环切，再缝合好创口。”

“还有这种‘环切术’呀！”我听了直觉得不可思议，又问他：“大头针怎么可以用于手术呀？”“大头针当时很多的，消毒后就能用”，蓝医生回答我。又补充一句“不过要是现在，我也不敢做了。”

【 赤脚医生登上手术台。（顾胜 摄） 】

蓝医生今年88岁。那应该是他30多岁时的事吧。假如他在原来的三甲医院，那正是一个外科医生挑战高难度手术的黄金岁月。而他，则将三甲医院里一个普通的手术，在“不具备条件、不可能完成的”山村陋室中，不可思议地通过大胆创新同样圆满地完成了，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医术的高超。从蓝医生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医生的责任感，看到了新中国培养的医生的医德！

1982年，蓝医生原来工作的上海三甲医院老领导，再次邀请他回院执医。他思考再三，同意了老领导的请求。回院后，他依然勤奋工作，成为那家三甲医院“胸外一把刀”之一，一直做到退休。随后又被浙江台州聘请，去台州医院胸外科带教，继续为病人服务，直到80岁才放下手术刀。
　　

4、危机“吹哨者”昂家山

昂家山原是歙县一位普通农民。据老队友龚正明回忆，“他来茶林场前就是一个农业能手。因为私杀了一头牛，被判了刑。释放后，自行选择留在了黄山茶林场当职工，月薪42元。他对我说过，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家乡的大队干部月入也就三十几元。”

【 老昂年轻时的照片，原图过于模糊，用AI软件处理了一下。（即梦AI生成）】

因为是当地人，又是原劳改农场留场职工，昂家山对茶叶种植、管理、制作烂熟，对山林竹木养护也经验丰富。当年茶林场各级领导繁多，除了政委（书记）、场长，还有工宣队、军宣队；军宣队还分安徽二炮的、上海警备区的不同部队军官；除了本地干部，还有上海农垦局派来的干部，以及上海的大学生文蛤“领袖人物”等等。可惜他们都是管政治教育的，不懂业务。

在八队，曾有一位做过扬子木材厂厂长的老队长徐林祥，可惜当时被“打倒”了，再说他也只懂木材后期加工，他的技术基本用不上。

唯有昂家山，手把手带教了一批又一批上海知青做烧炭、烧山拓荒、制茶、种菜等农活。所谓的“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我们的“教师”竟然是一名“犯过事”的“劳改释放人员”，真是莫大的讽刺。

老队友平凡回忆道：“记得1969年在黄山第一次过春节，昂家山带着我们上山挖冬笋，给食堂改善伙食，他教我们怎么能挖掘到冬笋，先要看竹梢指向哪个方向，然后从这个方向挖掘……按照他的指点，我们果然挖到好多冬笋。”

【 山洪暴发时，水流势不可挡，水中夹杂着大量山石，一旦落水，很难施救。很多上海青年都不知它的厉害。】

对于从小在城市生活的上海知青来说，在黄山最大的生存危机是“水”与“火”，还有自然界的生物杀手。

黄山地区每年6、7月里，都会因大雨引发山洪暴发。不知轻重的上海人傻乎乎地以为上海台风时节马路涨大水，没什么了不起。爱好摄影的周铭鲁回忆，“1969年的山洪，我在下坪队用借来的‘幸福’牌照相机拍照，那天河道的水势壮观如陕西黄河“壶口”奔腾直泻，亢奋不已的我到河边拍摄，差点丢了性命。”

【 2020年7月，洪水冲毁了黄山市的明代乐成桥（后修复）。（网络图片）】

“昂家山是我的救命恩人”，老队友陶慧琪回忆道：“那天我正好在食堂做夜班，我和赵美丽二人就站在食堂操场通往对面宿舍的木桥边上，昂家山就关照我这座桥很危险，如果你一定要过去，就要走快点。我站在原地沒动，但身形娇小的赵美丽上桥奔过去了。赵美丽前脚刚跨上对岸地面，身后的桥就被冲跨了，一下被冲得无影无踪。如果我当时和赵美丽二人同时过桥，有可能我们二人同时被洪水冲走（二人体重，震动更大），所以我听了昂家山的话就没过去，捡回了这条命。”

“那次山洪暴发木桥被冲走后，昂家山立马带着我们小队的几个人，冒着大雨上山去砍毛竹，用红藤捆绑，搭了个临时桥……”

“那天早上八九奌钟，场部广播里传来四队有十几位知青被洪水冲走的噩耗。场长立即下了死命令：一，全机关全员立刻上班；二，所有单位领导组织全员学习，不准仼何人外出；三，一切公私财产损失不许抢救。等待上级指示和救援，如违反，负一切责任；四，食堂有什么存货吃什么，没有菜就吃酱油汤。菜地进水，不准收菜……”

“……想想太可怕了，幸亏我们有老昂的提醒”，八队老队友发出了共同的感叹。

【 烧山前，先把树木堆在地块中心，便于集中燃烧。（网络图片）】

采茶制茶季节过后，我们多次在山上烧山，拓荒种萝卜、玉米（所谓“刀耕火种”）。先把一片山坡的杂树砍下，然后堆在一起焚烧，所得草木灰也可增加土地肥力，然后再翻土、播种。

昂家山悉心指导，嘱咐大家把柴火往中间堆，在四周留下2米以上宽度的防火隔离道，然后再点火焚烧。

【 烧山的目的，是种玉米或冬季吃的蔬菜萝卜。（网络图片）】

年轻人好表现，喜欢站在山坡最下方把火一下子点起来。“不能这样烧！”昂家山在一边立马阻止说，从山坡下方点火，会引来大风，一下子把火烧得极大并导致火势失控，要从山坡的上方，分步骤一点一点往下烧，这样才便于控制火势，不至于出事。

这种山地热空气流向知识，城里人一般都不懂。在没有如昂家山这样老师指导的茶林场其他生产队，好几次听到上海知青因烧山不慎导致意外死伤的噩耗。

【 城里人不知山火的厉害，往往一阵风就会燃起冲天烈焰，让人躲避不及。（网络图片）】

记得一天去大若坑烧山回来，吃过晚饭，大家突然看到大若坑山头一片红光。原来，下午烧山，火星钻入一棵老枯树的空心树洞，队员撤离时没有发觉。慢慢地火星把老枯树烧成了一个大烟囱，火星乘着热气流从树顶飞溅出来，把周边的林子点燃了。

【 森林救火是门学问。（网络图片）】

“大若坑失火了！”大家呼唤起来，随即队长和昂家山就带领大家奔赴山头灭火。既没有灭火剂，又没有水源，怎么扑灭在丛林中燃烧着的山火？我正想着，昂家山就教大家用柴刀砍下松树枝，大声吩咐：“就用这松树枝扑打火焰即可灭火。”

当时我还自作聪明地与一边的队友探讨：“松树枝含有油脂，遇火岂不是越烧越旺？”实践证明，这一招十分管用，大家挥舞松树枝，没有多久就把林火扑灭了。原来，松树枝扑打火焰，能起到瞬间隔离氧气的作用，且针形树叶反复扑打不会脱落，城里人哪知道（美国人似乎也不知道，不然洛杉矶的山火怎会扑不灭）。

【 专业消防员也用这种扑打方式灭火。（网络图片）】

还有一次，副队长朱义萍带几位队友去大若坑。路上，他突然发现路边一块大石头下，盘着一条粗大的、背上有大方块图案的“五步龙”。这可是一种剧毒蛇，传说被它咬了走五步就死亡，它盘踞在主要道路旁，是个大隐患，必须立即铲除这条毒虫。而且五步龙晒干后是名贵中药，抓来也可换钱。便立马叫队友跑下山告诉昂家山，请教怎么抓住它。

昂家山也觉得情况严重，就带着几个壮小伙，立即赶到大若坑藏蛇处。他砍下一支毛竹，将细部除去，再用柴刀将毛竹前端砍出一个丫口，使其成为一根丫杈。他先用毛竹丫杈叉住蛇的七寸处，交给队友死死摁住；自己用根麻绳，套住蛇头并把蛇身紧紧捆在木棍上，那蛇劲很大，挣扎了好一会才被制服并被砸死。这条又粗又重的五步龙带回队里晒干后，卖给了汤口的中药店，所得6元（相当于今日600元）又买回了一个篮球，供大家玩耍。

【 五步龙学名“尖吻蝮”，其注毒量巨大，强烈的血循毒素能溶解肌肉和血管，致使组织细胞大面积坏死，造成被咬伤者截肢乃至死亡，是亚洲著名毒蛇。（网络图片）】

当年我们给茶园除草松土时经常遇到蝮蛇、银环蛇、竹叶青等毒蛇。“打死的毒蛇要埋掉，不要乱扔，蛇头里面的毒牙还是会伤人致命的！”昂家山常在山上提醒大家。

就是这样一位受到大家尊敬的“知青老师”兼“知青生命守护人”，在当年的大气候和生境下活得并不舒畅。

据龚正明回忆：“当时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来我队‘深入生活’，那个流浪汉出身的编剧老韩，以‘茶林知青战天斗地’为背景，写了个电影剧本，我有幸参加座谈会，聆听了剧情介绍。剧中有一个隐瞒伪军身份的林业技术员，仇恨社会主义，指导青年乱砍树，破坏山林。知青识破其阴谋，与之斗争，他狗急跳墙，放火烧山林。知青们在贫下中农帮助下，灭山火、保茶园，最后活捉凶犯，取得了XXX革命路线的胜利！这个坏蛋的生活原型，就是昂家山。”

“在韩作家笔下，他能干多种农活、假腥腥指导知青制茶育林，内心是想‘复辟资本主义’。而且这个坏人的外表也象老昂！中等个子方脸、皮肤黑黄、喜抽烟。现在回想，荒唐的年代、荒唐的事儿真多……幸好老昂当时不知道有这个剧本，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敢发一点声音”。

【 这样一位受到大家尊敬的“知青老师”兼“知青生命守护人”，在当年的大气候和生境下活得并不舒畅。（AI生成图片）】

“一个朴实能干的农民，五十年之后，还能被众多的上海知青所记忆、并且称之为是好人，对昂家山来说，这辈子没有白活！”龚正明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5、24元工资，把上面害惨了

有个问题，估计很多上海农场知青没有想过：
上海包括在安徽的黄山茶林场、歙县练江牧场和在苏北的大丰农场在内的市属18个农场中的绝大多数知青，为何早在其他省市的知青返城之前，就于1972年开始分批“上调”返城就业？其时文蛤都未结束，这是什么原因？

一般理解，上海企事业单位由于连续数年未有招聘、加上到龄人员不断退休，留出了不少就业岗位亟需填补，但这种看法未免肤浅。因为当时并没有允许去其它省市插队的知青同时成批回城。

【 当年黄山茶林场知青生活过的房屋，现在已经坍塌。（于立摄）】

让我们揭开这个历史之谜。

先以黄山茶林场为例算笔账，从1968年至1978年底，场内先后安置近万名上海知青，知青每月工资24元，另有管理费、医疗费、探亲交通费等每月人均12元支出，总计每月工资+管理费人均支出36元，全场一年支出约432万元，加上其他生产性支出，每年起码需开支500万元。

全场年产干茶55.1万斤（根据最高产量的1978年统计）。按照当年价格，每斤1.5元左右，共收入82.65万元，加上其它竹木、稻米、加工厂等收入，至多150万元左右。

收支相抵，一年亏损350万元！这算好的，茶叶林木还值点钱。

【 当年承担了全场房屋用砖的基建队的砖窑（上图），现在已经成为杂草丛中的“历史古迹”（下图）。】

其它种稻米的17家农场，总共安置知青约41万人左右，按茶林场“每月工资+管理费人均支出36元”计算，一年约支出17712万元，加上其他生产性开支，一年总支出近2亿元。

须知，当年的1亿元，相当于现在的100亿元！

17家农场种稻米约12万亩，按当年稻米收购价格大约0.12元一斤、双季稻亩产1400斤计算，年总收入约2016万元，加上其他经济作物和场办工厂收入5000万元，总计收入约7016万元，收支相抵，亏损1.29亿元。

即便在上世纪80年代，上海市用于整个城市改造、基础设施建设的钱，1年也只有2亿元人民币！

【 修复后的茶林场四队公路桥。老桥在1969年被洪水冲塌，带走了十一位知青年轻的生命。】

“我这辈子，只要给我36元工资就满足了！”当年，拿24元月薪的八队老知青马金方曾经在大若坑茶园里慷慨激昂。那时无人明白，36元只有在上海的企事业单位才能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根本原因找到了：上面负担不起农场了，撤!

【 昔日喧闹的知青宿舍，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

6、剩下的，是一生难忘的体验

对今天年逾古稀的知青老人，回首当年，只剩下那遥远的，没齿难忘的记忆碎片、那些别具意味的磨砺和体验。

[ 体验之一：制茶 ]

我在茶房制过茶。熟谙茶叶制作的昂家山，不仅教我做普通的烘青、炒青茶，还手把手地教会我手工翻炒龙井。

“抓两把鲜叶放炒锅中，不能放多，放多了翻不过来；炭火不能太低，也不能太旺，过旺易焦……用一只手掌，掌心向下摊平，压住芽叶，紧贴着锅底往上抹，抹到锅沿时顺势将茶叶翻个身，再来一遍，一直翻炒到茶叶压扁、干燥、香味溢出就成了”，他一边操作给我看，一边让我跟着他做。

【 龙井茶制作手法。（网络图片）】

“做碧螺春，要点是揉茶”，他教我在炒茶时，一边翻炒，一边用双手将茶叶揉搓成小团，直到茶叶蜷缩成一个个小颗粒，炒到九成干出锅，再用炭火（小火）将其完全烘干，就制成了碧螺春绿茶。

【 碧螺春绿茶制作手法。（网络图片）】

“做猴魁不要揉，选一芽两叶的粗壮茶芽，将两边叶子把茶芽包夹在中间，然后用手掌在竹匾上将叶芽压扁压平，再烘干。第一次烘干到约8成，拿下晾一会，再放炭火上烘至干透，这样茶叶脱水就均匀，然后立即存入干燥密封的铁皮箱内，锁住香气。”

　　

【 猴魁绿茶制作手法。（网络图片）】

龙井、碧螺春，我队没有生产过，只是我在做烘青、炒青茶的间隙时，要求昂家山教我的。猴魁有时也生产几斤，之后都与毛峰一起送到了场部。

[ 体验之二：采药 ]

我在下坪山，还曾跟着侯敏湖学采中草药，我俩跑遍了全队所有的“山的褶皱（山凹部）”，沿着山凹从沟底一直攀爬到山巅，寻找到深藏在山凹溪沟边的一些难得一见的皖贝、黄连等野生名贵中药材。

还曾跟侯敏湖一起拜当年黄山最负盛名的苦竹溪71岁胡姓老药农为师。胡老是个传奇人物，他身怀悬空采药绝技，曾在电影《马兰花》里当过替身演员，身悬麻绳在悬崖峭壁上摘“马兰花”；也曾因失去悬绳、与同乡失联而独自滞留黄山深豁多日，最终成功脱困。

【 老药农悬绳在悬崖峭壁上采药。（网络图片）】

那天我俩一人一副小扁担，挑着标本夹和烙饼、榨菜、卷子面，跨着柴刀，跟随胡老上黄山（景区）一路攀爬到光明顶气象站。气象站上海籍的石站长热情接待胡老和我俩，为我们搭了床铺，煮了面条，要我们不要睡山洞，就吃、住在气象站里。

胡老告诉我们，石站长和另一位气象员夫妻都是婚后多年不孕，结果胡老教他们在距气象站百米左右的“天海”林下，采来一种名为“王孙”的药材，把根晒干后熬了吃，结果两家都得了个大胖儿子，所以将胡老奉为上宾。

【 冬季的黄山光明顶气象站。（网络图片）】

第二天，胡老带我俩从“西海”一处没人知晓也没人敢走的无石阶小路，蜿蜒曲折地往下攀到了风景区西海的山豁谷底。在他的指引下，我们终于采集到了几株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黄山最有名的中药材野生“竹节人参”（学名：Panax japonicus）小活体。

回来后，我又与侯敏湖、队医赵正福（后黄山制药厂厂长）一起，攀爬罗汉峰山沟，在临近山巅处，找到一株硕大的野生“竹节人参”活体。据说后来侯敏湖调到市药材公司工作后，这株硕大的“竹节人参”和他在天湖培育的硕大天麻标本，一直保存在药材公司的样品柜里（那时国家还没有颁布“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

【 竹节人参，国家二级重点保护植物。（网络图片）】

话说回来，深入黄山采草药，再怎么说，也只能是个体验，尽管对城里人来说比较稀罕。当我回到上海不再接触黄山特有的野生植物时，这个体验包括当年触及的知识信息都逐渐淡忘，变得一文不值。

记得我在八队时，多次挑着担子随队友到黄山景区大门口的汤口小镇上为队里采购、运送物品。每次经过那儿的“安徽省黄山林业学校”门口，都会产生莫名的亲近感——在那座峥嵘又荒蛮的花岗岩黄山山麓，居然有一座精致的、与我当时的茶、林职业（包括中草药爱好）绝配的专业学校！（今日的黄山林校，已经从职业中专升级为“黄山学院林业专业”职业高校，校址也迁到屯溪）

【 那个荒诞的年代，尽管黄山林业学校近在咫尺，却不得 入门，哪怕听讲座的机会都没有。（网络图片）】

几乎每一次，我凝视着那个大门紧闭、古建筑风格的校门，心中都会生发出“知识就在眼前，却又是那样地遥远！”的喟叹——假如能去黄山林校这样的专业学校听听课多过瘾呀！（文蛤期间所有学校停课）

我还无数次遐想过，假如没有文蛤，我们中的某位或许23岁从中医药大学毕业，在攻读硕士的时候，根据黄山胡老的信息，将黄山的中草药王孙作为研究对象，从王孙根茎中提炼出了神奇的促进生育的有效成份，最后制成了无比牛逼的治疗不孕症的神药，挽救了中国的人口下降……并通过出口造福了全人类……是不是这样，我们便有资格说，我们的青春无悔？

毋庸置疑，中国更需要屠呦呦，而不是采药谋生的药农。

【 黄山蕴藏着“王孙”这种神奇的药材资源而至今都不被人知晓！希望今日年轻人揭开“王孙”治疗不孕症之谜，为人类造福。（网络图片）】

[ 体验之三：带精神病人归队 ]

另一次难忘的体验，说来有点沉重。

故事的主角是我队一位1967年来队的女队友，名叫魏琳琳。

她来队后不久，就因病回沪休养。在1972年前后由母亲陪同回到了队里，人很瘦弱憔悴，根本无法干活，整天把自己说成林黛玉，实际上得了所谓“花痴”的精神病。20来岁的青春期，在家、在队里都渴望着找对象。队里人嫌她脑子不正常没人理她，她就自个跑到茶林场附近的黄山小三线（直属上海）工厂里去找对象。经常突然离队玩失踪。

1973年初夏的一次，又消失了几星期，队领导急着找了几天都没找到她。后来接到山下苏坑老乡报告，说你队有个姓魏的女知青在村里哭闹，老乡劝她回队，她死活不愿（估计在她的认知里，下坪就是单身女的地狱）。

接到信息后，驻下坪队的“军代表”杨军医找我，要我陪他一起下山到苏坑把魏玲玲接回队。当时正逢雨季，连续下雨致使到苏坑的南侧山路被水位高涨的“丫杈河”阻隔，我和杨军医好容易攀着树枝绕了过去，体弱的女士根本无法过河。

【 苏坑到下坪八队的卫星地图示意图。（源自网络）】

到了苏坑，见到魏，好说歹说，连哄带骗，终于说服她同意随我们回队。当时已下午近4点，天又蒙蒙细雨，下坪山都被浓雾笼罩着。南侧路无法返回了，问了老乡，说北侧有条五、六里的小路可以回队。那条路除了老乡，我队没人走过全程，我只是从队里出发走过一小段去砍过柴。

就这样，根据老乡的指点，从苏坑一块茶叶地边缘找到了埋在杂草中的小路，顶着细雨浓雾，边探路边往上攀爬。我在前面挥柴刀开路，驱赶蛇虫，杨军医押后，一路还要不断劝说哭哭啼啼、走几步就赖瘫在地上的精神病人。

杨军医边走边紧张地反复问我，“小俞，这条路对不对呀？”“我也没走过，感觉方向应该没错”我壮着胆子回复他。快天黑时，终于磕磕碰碰回到队里，三人浑身湿透。

【 那天从山脚下的苏坑，找到那条从没走过的、杂草掩盖的小路。一直走到山巅的下坪。】

“我还两次陪魏琳琳去上海治疗，她家里没有人接收她，蛮可怜的”，孙慰祖妻子杜敏华不无感慨地回忆道。“当我调到场部后，她的事就知道不多了……多年后，听说她在上海家里寻短了！”

假如她还活着，现在应该是77岁了。可能现在的女青年很难理解这世上曾有过这样急于找男人的女人——“这人有病呀”，是的，她是病了，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可为什么现在就只听到不想找对象、不想谈恋爱的女生，很难听到有谁得了“花痴”病呢？

上山下乡的岁月里，我们见识、体验了无数的不正常，例如很多年轻人无端地被打成“XXX小集团”，被关进牛棚“批斗”；又如，某知青盲流在外多月回队，一口气吃下七大碗饭（一碗半斤）、七大碗咸菜汤；还有知青回沪探亲途径铜陵，与人打赌一分钟吃下七根1两重的油条（上海的油条半两一根）……荒诞可笑，不可理喻，唯有一声叹息。

7、悠悠湖上，牛背鹭群飞走了

从下坪水库回旅馆的路上，50来岁的茶农钱立平说起，他们兄弟俩着手经营下坪茶园后，年产优质毛峰、猴魁约3千斤。我以此推算了一下，这些茶叶当下售价每斤500到2500元不等，就按平均每斤700元测算，一年营业额210万元左右。

采茶季节约需雇用40名茶工，平均每人7千元；聘用制茶师5名，每人约8千元；制作猴魁技师25名，每人工资约1.5万元。人头费总计约70万元。再扣去机物料、能耗、机器折旧等25万元，仍可获利约115万元。兄弟两家分分还算不错。

如果使用2百名上海知青职工，即便只拿今天上海最低工资月薪2690元，一年人头费也要645.6万元，钱老板要亏得脱裤子了。

下山后，我们几位下坪八队的老队友来到黄山脚下新旅游目的地——东黄山国际小镇里的“悠悠湖文旅街区”，入住“悠悠湖”畔如佛塔一般的黄山“东门美居酒店”。

酒店上部9层被冠为“时光塔”，入住其内可360度眺望四周风景。项目规划者说，之所以冠名“时光塔”，目的是让“一方风土传说”能够“从历史时空中显现”。

【 东黄山“悠悠湖”新景区，原本是茶林场五七队知青耕作的田地。（网络图片）】

什么样的“一方风土传说”呢？是李白的《赠黄山胡公求白鹇》？还是徐霞客的《游黄山日记》？估计是前者，有旅馆门前的“悠悠湖”为证——据说“李白当年求鹇处，处处悠悠见闲心”。

“悠悠见闲心”，说得多轻巧！我推开旅馆大门，来到悠悠湖边观景，试图抒发一下我的“闲心”。蔚蓝色的湖水，微波荡漾，湖中有一小岛，远处群山如画，确实令人赏心悦目。

我绕到岛的背面，发现上百只牛背鹭和白鹭驻足岛上，或梳理羽毛，或独立小憩。猛然想起，9月下旬，正是夏候鸟牛背鹭、白鹭开始迁徙的时节——当昆虫等食物无法果腹时，它们会不约而同地在某一天、某一处聚集成群，然后一起飞向遥远的、食物充沛的南方越冬。

【 黄嘴的牛背鹭和黑嘴的白鹭在“悠悠湖”中的小岛上集结，准备迁徙。】

五十年前，这儿可没有湖，更没有岛。只有一大片农田。这块田地的主人，却无诗仙李白的“闲心”——那是黄山茶林场五七队和九队、十队的地块，是茶林场知青改天换地，用实际行动批判场长“修正主义建场路线”的“战场”。

1967年，黄山茶林场场长、从上海农垦局调来的老干部崔震，为了安抚两千名率先来场的上海知青，在场部大会上激情演讲，要把黄山茶林场建设成“有淮海路、有霓虹灯的小上海”。这个宏伟蓝图，极大地鼓舞了怀揣户口、惴惴不安地迁来异域他乡的上海知青，许多人就因为听了他的这番话，稳定了留场当职工的一颗心。

【 五十年前的黄山茶林场指挥中枢——场部办公楼，现在铁门紧锁，成为游客打卡地。】

“崔震是地下党员。就读於大同大学 ，是茶林场唯一高知干部，文化修养、工作能力和地位身份，在一群土包子干部中，显得鹤立鸡群，颇为我们上海知青所拥护与喜爱”，当年听过他的报告的八队老队友龚正明回忆说。

【 1965年，上海接手黄山茶林场时，崔震（左二)与创业干部一起擘画茶林场建设蓝图。（源自《知青部落》图书）】

“谁料，文蛤骤起，崔震作为走资派遭到批判，罪名之一就是‘修正主义路线办农场’，‘腐蚀知青’。当时，场部礼堂贴满了大字报，申讨‘淮海路、霓虹灯、小上海’的‘罪恶’。而大字报上署名的，基本上是场部大楼的干部和干事，其中不少人还是来农场锻练的大学生。我们当时年小不懂事，看了大字报之后对崔场长反而产生同情，心里困惑，把农场办成‘小上海’有什么不好？”

【 场部门前的主干道，如今已被当地人称为“上海街”。】

1968年老三届知青大量来场后，崔震被调往梅山铁矿，总算脱离了几乎淹没他的浑水。但他的“修正主义建场路线”继续被批判。五、六百上海知青在今日悠悠湖这片土地上挥汗犁田、插秧，种水稻、种茄瓜蔬菜，自力更生搭建自己居住的宿舍，用“实际行动”“狠批修正主义建场路线”，那豪情，那壮志，惊天地，泣鬼神。

【 五七队队员离开时建立的“纪念墙”，霸气侧漏，前几年还在。（于立摄）】

除了诗仙李白的古诗，50年前这儿的轰轰烈烈的“历史时空”，也已被封存在“悠悠湖文旅街区”里，那块谭家桥政府竖立的“五七路”路牌，和知青自己竖的“纪念墙”还在，俨然成为“知青古战场的”的遗迹，表达了人们对当年上海知青艰苦创业精神和革命浪漫主义的持续认可和致敬。

【 谭家桥政府在“悠悠湖文旅街区”里竖立的“五七路”路牌。 】

这给五七队的老队友留下了些许欣慰，尽管他们当年耕耘过的田地已被悠悠湖水无情淹没。

【 在五七队尚存的知青空置宿舍里，甚至还找得到当年的弃履。（于立摄）】

而八队，却被下坪水库抹去了一切痕迹。唯有承接八队茶园的老钱，在上海老沪太路“大宁国际茶城”他家茶叶店的店招上，标注了“上海市黄山茶林场八队茶厂门市部”字样，同时又为他生产的八队绿茶注册了“神仙地”的商标，显示出徽商的慧眼独具，以及他对八队茶园这个“聚宝盆”的挚爱。

当然，也给途经此地的、曾经的八队知青老人留下了五味杂陈的联想——他们万万没想到：当年的蹉跎之地，如今竟然转化为黄山顶级茶叶的商业品牌！



【 钱立文家在上海老沪太路大宁国际茶城开的门市部。】

太阳徐徐下坠，披着霞光的黄山，巍峨的阴影慢慢浸入悠悠湖中。

突然，牛背鹭和白鹭群从小岛上腾空跃起，展翅飞向蓝天，洁白的鹭群缓缓地在蓝天、在湖面上结集盘旋，犹如一片白云，忽高忽低地掠过大地，盘桓数圈后，依依不舍地飞向黄山景区，紧挨着山崖，一往无前地往南飞去……

一瞬间，它们都飞走了，
只留下空寂的悠悠湖。

它们还会回来吗？
会的，因为它们是候鸟，东黄山是它们的第二故乡。

“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
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

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
熊熊的篝火，照亮整个夜晚。

多少年以后，如云般游走，
那变换的脚步，让我们难牵手，这一生一世。

有多少你我，被吞没在月光如水的夜里，

多想某一天往日又重现。
我们流连忘返，在这美丽的湖畔。

多少年以后，往事随云走，那纷飞的冰雪容不下那温柔。
这一生一世，这时间太少，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现，
清澈又神秘，在这美丽的湖畔。”

……

仍然徜徉在悠悠湖边的我，
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我自己改编的《贝加尔湖畔》之歌。

我们也会回来的，
黄山也是我们的第二故乡。

我们的灵魂，

正在黄山的下坪水库，在悠悠湖的上空盘旋、游荡。

—— 全文完，谢谢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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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将此文，

献给所有在黄山茶林场、在八队生活过的知青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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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远明

2025年5月10日 原创

2025年5月23日 定稿

上海

（图片除署名与网络图片、AI图片外，均笔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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