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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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爬上井沿第七圈时，老牛给三叔公香台的陶罐续上新茶。这口甜水井养过三代人，苔痕深处还嵌着祖父打水时磕落的瓷片。罐身"广结善缘"四个字早被茶垢沁透，倒比新刻的更显筋骨。记得当年三叔公瘫在竹椅上咂嘴："牛娃啊，这茶怎有松针味？"他指着井台裂缝里钻出的野菊——秋天撒的菊种，次年春竟从陶罐裂痕里探出头来。

晨雾未散时，老牛总要去后山给爹娘坟头换野花。三十年前立的石碑早叫藤蔓缠成了绿屏风，倒方便山雀筑巢。今春特意移栽的二月兰，是从老宅墙根分株的——娘生前最爱掐这花泡酒，说蓝莹莹的花汁能染出最正派的粗布。摆完供果，见碑前落着半块芝麻糖，定是村东刘瞎子又来絮叨了。他年轻时偷伐公社林木折了腿，是老牛爹背着他趟过冰河去县城接骨。这些年清明总见他蜷在坟前，把糖块摆成北斗七星状，许是念着当年他娘给他留的那碗腊八粥。

裁缝铺红姑捎来蓝布包袱那日，惊蛰雨正稠。包袱皮针脚歪扭，是她瘫子娘临终前绣的最后件活计。当年红姑爹嫌他家穷，退了娃娃亲，而今她倒常塞给老牛孙儿们绣虎头鞋。"这牡丹花蕊藏着金线呢。"她摩挲着褪色布面，眼角皱纹里游着四十年前的月光。他把包袱皮裁成茶席，裂缝处正好漏下斑驳日影，像极了她娘颤抖的绣花针。去年她家漏雨，老牛连夜扛着茅草上房修补，瓦刀碰着梁柱时，震落她爹临终前藏的酒坛——二十斤女儿红，泥封上还留着当年退婚时他刻的"冤"字。酒分给修房的乡亲那夜，红姑第一次唱起她娘教的采茶调，声波震得梁间陈年蛛丝簌簌落雪。

祠堂老槐被雷劈去半边时，老牛捡回焦木刻了十二生肖。村支书说这是集体财产要充公，他往树墩浇了三坛高粱酒："当年闹饥荒，这树的槐花救过二十三条命。"酒香引来的麻雀在焦枝上蹦跳，衔走的木屑或许会在某处筑成新巢。昨夜守树的小六子说听见树洞呜咽，他说那是老槐在教新芽唱往生咒。忽记起六三年春荒，爹把最后半袋槐花饼塞给他，自己嚼着观音土说胃暖。如今每当他抚摸焦木纹路，掌心总会传来槐树皮粗糙的触感，和爹临终前手背的皴裂一模一样。

梅雨季返潮最凶那年，三叔公家土灶坍了半边。他瘫子儿子攥着救灾款不敢动工，老牛翻出大跃进时存的青砖，砖上"人民公社好"的红漆早斑驳成朱砂痣。新灶落成那日，三叔公把亡妻的银镯熔成锅铲，钢水浇进泥坯时腾起的白烟，恍惚是四十年前他帮他抬花轿时，新娘子盖头下溢出的茉莉香。当年他替老牛挨过生产队的批斗鞭，脊背留的疤如今像条蜈蚣趴在灶墙上。昨夜他拎着新酿的柿子醋来谢老牛，两个老头就着腌萝卜喝到月斜，醋坛映着白发，竟比中秋月还亮堂。

白露前晒陈皮，翻出女儿寄的鎏金月饼盒。老牛把二十年的老陈皮换成她塞的西洋参，原样寄回时添了把野薄荷。视频里她笑他老派，却不知这铁盒装着九八年她高烧夜他采的枇杷叶，零八年地震时攒的腊肉条，还有她娘走那年晒的最后一茬野菊。盒角磕痕里积着经年风霜，倒比保鲜膜封着的人参更金贵。去年她接老牛去城里过年，见他把电梯当神龛作揖，笑得直不起腰。可当她发现他偷偷用矿泉水瓶装井水浇灌阳台野菊时，眼眶突然红了——那野菊种子是她娘临终前攥在手心的。

腊月廿三祭灶，老牛把供糖换成小孙女蛀牙前藏的奶糖。糖纸在灶火里卷成金箔，恍惚看见四十年前的新婚夜，妻子偷偷往他茶碗放冰糖的模样。如今她坟头柏树已高过屋檐，根系却悄悄钻进灶台缝隙，每逢蒸汽氤氲时，总有嫩芽从砖缝探出来尝人间烟火。前日修灶发现柏根缠着半截红绳，竟是当年掀盖头用的喜秤上系的——原来生死之间，不过隔着一缕烟的距离。

今晨霜重，井台野菊披了身冰晶。老牛舀水时惊走饮水的斑鸠，扑棱棱飞进王木匠刚漆的寿材。那寿材是给他瘫了十年的老妻备的，棺内却铺着新婚时的龙凤被。他摘了朵霜菊搁在棺头，听他边刨木边哼《采槟榔》——还是五八年宣传队下乡时，他躲在幕布后偷学的调子。忽然想起他妻子未瘫时，总把腌梅子塞满老牛口袋，说他皱眉的样子像她战死的弟弟。去年她还能眨眼时，他用竹片给她做了个晴雨仪，挂在窗前叮咚作响，替她说尽未了的话。

谷雨茶会时，老牛把豁口茶碗传给城里来的茶客。碗底茶垢积成水墨山水，十年前妻子化疗时洒的药汁，五年前孙儿打翻的杨梅汁，去年秋收祭的桂花酿，都在皴擦点染间自成气象。年轻人说这是"茶禅一味"，其实不过是岁月这把紫砂壶，把百般滋味都沏成了琥珀光。就像当年娘用豁口陶罐给他熬药，蒸汽在梁上结出万千莲花，病榻前爹讲的古训，都随苦药入了肝肠。

夕阳漫过晒场时，老牛陪三叔公香案喝今春最后一泡茶。他的陶罐又添三道裂痕，野菊根却顺着缝隙扎进井壁青苔里。晚风掠过残缺的祠堂老槐，把他的白发吹成漫天柳絮。原来这世间善缘，不在修补残缺，而在裂纹处绽放新蕊；所谓德性，不是完璧无瑕，是让每道伤痕都长出慈悲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