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血（35～36）

长岸一村

第三十五章

暴雨如注，敲打着中诚会计师事务所的落地窗，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林冰终于完成富盈公司财务管理初步诊断报告和财务咨询工作计划方案，她的指节因长时间敲击键盘而泛白。再审阅一遍后，她点击保存，长舒了一口气。

前一天，林冰前往富盈公司实地考察。她与富盈董事长刘文忠、财务总监深入交流，又和财务部员工逐一谈话，同时审查了公司的财务制度、流程、组织架构、岗位说明书、财务报表等资料。这一番调查下来，她发现富盈公司的财务管理存在诸多问题：财务制度残缺不全，会计核算方面的规定几乎空白，仅有简单的费用和银行存款管理制度；财务流程也只涉及费用和支付，而会计核算、报表编制与报送流程一概缺失；组织架构模糊，岗位说明书像是随意抄袭而来，与员工实际工作内容大相径庭，而且面谈大家都表示未接受过岗位培训，对自身职责不清晰，工作主要由上级领导安排；报表体系仅有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没有其他管理报表，也缺乏财务分析报告；刘文忠个人与公司的投资、资金混用；权限方面也不清晰，所有事务都由刘文忠一人审批，没有明确的权限划分，董事会和股东会在章程中的权限并没有在流程中体现。

针对这些问题，林冰撰写了一份详尽的初步诊断报告，并制定了相应的工作计划方案，随后将文件发给了周洁，还同步发了微信告知。

“我刚回到酒店，顺德万菱电器公司上市辅导工作太复杂了。你的资料我看过了，写得不错，很全面。不过我们只是做财务管理咨询，用词尽量委婉些。润色一下就发给富盈吧。”周洁迅速回复道。

林冰回了个调皮的笑脸表情：“好的。”随后，她对诊断报告进行了细致的润色修改，以邮件形式发送给刘文忠和财务总监刘浩，并通过微信提醒他们查收。处理完这一切，她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望向窗外远处闪烁的灯火。

林冰收拾好东西，网上约好车就坐电梯到大厦大堂等。她看着外面淅沥沥雨点不禁皱起眉头。这时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富盈投资公司的LOGO——是刘文忠打来的电话。

“林经理，我看到你微信了。”刘文忠的声音夹杂着机场的广播声，“我正在出差，这事儿你直接找刘浩对接，他全权负责。小刘是我亲侄子，有什么问题跟他说就行。”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人群声，随后便挂断了。

林冰拿着手机攥紧了拳头，心中不禁有点担心。她从财务部员工访谈时，他们欲言又止的态度，她早已猜到一点。刘浩不仅是刘文忠的亲信，更是富盈这个家族企业里最敏感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林冰在工作计划书中增加补充完善了风险预警模块，这时，手机弹出刘浩的微信消息：“下午三点，公司三楼会议室，单独谈。”看着这条信息，她不禁想起与刘浩面谈时，他总用金笔敲打桌面的模样，那刻意制造的节奏，像极了审讯室里的心理战术。

下午，林冰走进富盈大厦。旋转门不停吞吐着身着西装的人潮，她踩着高跟鞋，穿过水晶吊灯下的长廊。三楼会议室的玻璃门虚掩着，她听见刘浩正在打电话：“...不能让外人插手核心业务...”她推开门，刘浩看到她，立刻挂断了电话。

“林经理效率真高。”刘浩的金丝眼镜闪过一道冷光，他的指尖划过诊断报告上“财务制度内容缺失”的句子，“不过有些用词，是不是太尖锐了？”

林冰将工作计划方案推了过去，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冷汗，她注意到刘浩藏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头。“尖锐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苦口良药。”她翻开附录，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文件夹边缘，“比如这份岗位说明书，财务部的‘资金专员’连基本的资金头寸计划管理要求都没有。我看财务资产负债表中其他应收款金额高达1亿多，这么大的数额很不正常。而且资金审批流程居然没有股东会和董事会的环节，权限分配明显有问题。刘总，我们是来帮你们加强财务管理的。”

刘浩猛地用金笔重重戳在“组织架构不清晰”的段落上：“刘文忠董事长说过，家族企业讲究灵活。”

“灵活也不能没有基本规范，组织架构不清晰会造成混乱，轻的影响效率，重的就是会造成责任不清。”林冰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诚恳，掌心却已微微出汗。

“另外我发现有一些应收账款账龄较长，而风险管理上却没有相应预警机制，如果不建立相应管理制度，坏账风险...”林冰继续说道。

“够了！”刘浩突然站起身，领带夹上的钻石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林冰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却在对上对方发红的眼眶时愣住了——这个总是傲慢的财务总监，此刻眼底竟有一丝慌乱。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冰没想到刘浩的反应会这么大，她静静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刘浩喉结滚动了两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恢复了镇定：“这些问题要一步步解决，我们人手有限，平时已经够忙的。”

“财务管理是企业的重要环节，这也是刘董请我们来的原因。”林冰合上文件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刘总监，有病不可怕，讳疾忌医延误治疗，才会造成大问题。你说是不是？”

“我知道。”刘浩依旧有些不悦地说道。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残阳透过百叶窗，在桌面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刘浩沉默了许久，终于将金笔收进西装口袋：“下周开始，你带团队进驻财务部。但记住，有些红线，最好别碰。”

走出富盈大厦时，暮色笼罩着整座城市，一切都被染成了铁灰色。林冰脑海里回想着刘浩的反应，令她心生疑惑。为什么他那么大反应？富盈投资的财务管理改革也许将会掺杂着复杂利益纠葛，水估计有点深，真正的挑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三十六章

初夏的阳光像把锋利的手术刀，将富盈投资大厦的玻璃幕墙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格子，斜斜投射在财务部会议桌上。林冰将一摞泛着油墨味的财务制度“啪”地拍在桌面，金属装订夹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惊得靠在椅背上打盹的财务经理林卫平猛地坐直身子。

"刘总、林经理，这是我们按富盈投资的实际情况，根据《会计法》等相关法律法规，在你们原来制度基础上修改制定的财务管理制度。包括财务核算、内控、具体重点事项的管理办法、各项财务相关的业务流程和各操作指引。电子版昨天已发给你，你看看有什么要修改调整。如果没意见，我建议在财务部先进行培训。我先把一点重点向你解释一下。”林冰翻开制度，重点标注的红笔痕迹刺目，“从货币资金管理审批流程按公司章程增加了董事会和股东会审批环节。会计科目设置方面为强化管理在银行存款下面增设二级和三级明细，以便及时监督各银行帐户、各分子公司的存款情况。”

刘浩转动着钢笔，镜片后的目光在纸面扫过，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两位顾问不愧是专业人士，不过这些改动涉及公司运营根基，是否削弱了刘董权力，影响下来工作效率？”他故意将“削弱了刘总权力”咬得很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林冰笑一笑解释说：“这并不是削弱刘董权力，而是规范要求，也是对刘董保护。因为如果章程明确需要董事会或股东会审议的事项，而刘董自己越权做了，这是违法，出问题是要担责的。”

刘浩眼晴一凛，他似乎没意识到这问题，于是沉默一会才说道：“那，我要向刘董请示一下。”

林冰点点头说道：“好的，那我讲一下第二个问题。目前富盈所有支出，不论业务支出、投资支出、费用支出都需要刘董审批，据刘董说日常事务太多所以希望我们设计时可以适当放放权，减轻他的负担，所以我们在权限设计时，适当将一些权限进行下放。你看那权限表。你觉得是否合适？”

刘浩点点头，认真看着权限表，嘴角轻轻上扬，然后笑着说：“这个应该的，我叔太忙了，有些签名也只是形式，不过所有支出还是要有财总审批才行。因为有些业务部门财务合规意识不强。”

“是的，不过有权也有责，放多少权也放多少责，以防止有些人要权却不想担责。”林冰看到刘浩表情提醒道。

刘浩不以为然道：“这我明白。”

林冰看刘浩表情也不想说什么，继续翻开手头的财务制度汇编说道：“第三个问题是会计档案管理问题，以前你们管理制度没有这方面表述，我们现场发现会计档案管理比较随意，如我们发现上年会计凭证还没装订，另外一些经济合同也没有建立档案管理，散落在各相关人员保管。执行完毕合同和尚执行合同没有区分，这不利于监管。我们已专门制订档案管理制度，以强化档案管理。”

刘浩转头看看旁边的财务经理林卫平，不高兴说道：“林经理，你怎么搞的，赶紧的。”说完转过头对林冰说：“这应该的，我们没什么意见。”

“第四个问题，会计核算方面。我们发现有些投资项目在建工程一直没进行定固，固定资产管理方面似乎有点随意，所以我们对此制定相关管理制度。应收账款也发现有些明细长期没任何变动，也没说明原因，是否存在坏账风险，建议排查？为此我们也补充相关管理规定…”

“这，这些情况有点复杂，我们会注意，但规定不能定太紧了。”刘浩脸色有点不悦说道。

林卫平则低下头，一言不发。

“这些都是极容易出风险的地方，风险控制要靠机制…”林冰还没讲完，刘浩已打断林冰话说道：“这些我知道了。有时还是要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理。”

林冰正要继续说明这种情况下潜伏风险，徐子佩轻轻按住她的手背。手机屏幕适时亮起，周洁的微信弹窗在会议桌下泛着冷光：“注意掌握尺度，别碰深水区，按流程推进。”

林冰想了想就说：“那好，你们把修改意见标著我们再确定吧。第五个问题还是内控问题，是投资项目的内控。我们发现富盈投资投资项目有十七个，其中控股五个，另十二个是财务投资，但公司却没有内审制度，没有定期进行内审或专项审计。这很容易出问题。投资项目台账核查时，与会计账上有出入。投资台帐显示投资额是13亿，但会计帐却只有11.8亿。为什么？”林冰握着资料的指尖发白，转头看向财务经理林卫平：“林经理，这是什么原因......”

“那个......可能有些项目还没归档。”林卫平推了推眼镜，喉结剧烈滚动，眼睛看看刘浩，低下头小声说道。

“这个问题林经理回去查一下吧，我们下来加强管理。还有什么问题吗？”刘浩推推他的金丝眼镜，眼睛流露出一丝慌乱说道。

林冰看看林卫平，又看看刘浩，才慢慢说道：“还有第六个问题，是财务报告问题。目前财务部每月只是提交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并没有提供其他管理报表，也没有对财务报表进行分析提出管理建议。这建议也加强一下。起码对一些重要指标，一些变动太大的指标进行分析说明。”

“哦，因为财务部工作比较多，人手不够，我们看看下来怎么安排。林经理你安排一下。”刘浩已经有点不太耐烦。

“好的，好的。”林卫平慌忙回应道。

林冰慢慢合上资料，看着刘浩和林卫平的表情，心中隐隐约约感觉里面一定存在问题，但周洁的提醒也耳边响起，所以也没继续深究下去，想回所里与周洁商量后再说，于是她说：“今天暂时没有什么问题，明天我们再议。”

刘浩和林卫平离开小会议室，林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繁忙街道思索着。

“冰姐，喝杯咖啡吧。”徐子佩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来。

“好的，谢谢。”林冰接过徐子佩递过来的咖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林冰的视线，她突然想起周洁的警示，又想起那些被异样的数字，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办公桌上的财务制度那红笔批注在黑暗中像干涸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