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情怀鉴

师嫣

　　去年秋天，当我再访巴黎拉德芳斯时，发现有一尊醒目的“无脑人”青铜雕像立在楼宇间。此行拟走卢瓦尔河谷去拜访那些城堡，本打算以这里的“新凱旋门”为起点，没想到却出现了一个没脑子的人，让我有些诧异和发怵。

因为，那青铜像“无脑”便也罢了，偏偏还作闭目沉思状！那厮虽然还失去了手臂，但却有着强壮的大长腿！他是谁？是什么提示呢？该不会像我一样，是一个喜欢四路里乱窜溜达，且因“无脑”而用脚思考，时不时胡思乱想的家伙吧？！

对我而言，出门走走，与其说是走到诗画中，倒不如说是走进故事里。试着用网络时代图文相济的方式进行一回当代叙事，该不会是“瞎耽误功夫”吧？

这是因为：说图，是“有图有真相”，对所见所闻用画面语言进行整体性的空间描述、展现与刻画。说文，则“喜怒笑骂皆是文章”，对所思所想用文字语言进行时间演变的解读、阐释和探讨。有图，即可借题发挥，有文，则可追溯过往。如果说画面是拍下“共时态”的系统印象，那么码字则是“历时态”的过程追索了。

此篇不用“辑”、“册”、“篇”等，用了一个“鉴”，并非要玩儿上一把系统与过程“二元对立”建构的哲学思辨，而是此篇命题下的那些图，会引导出零零碎碎的历史往事。

不怪别的，怪就怪我“无脑”地选择了“家国情怀”这个命题！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东游西荡的路人甲，“你懂什么”？然一时兴起，偏偏就说上几句，那天不会塌下来吧？！

　　翻过比利牛斯山，飞过地中海，腰酸腿疼地一路行来。当走到意大利南部的庞贝古城，发现那里也有一尊断臂铜像。但是，那个健全的头颅低垂着，只是带着些忧伤，呆呆地看着角落里那根残破的罗马柱！

他为什么忧伤呢？

维苏威火山剧烈的喷发，几乎在一瞬间就摧毁掩埋了他的庞贝！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可能还是爆炸的火焰，遮天蔽日的烟尘和让人心悸的惨叫……眼前是：家没了，城没了，国也没了！

如果说，情怀，是存乎于心，无法用话语表达某种感情的心境、情绪和胸怀。那么，所谓“家国情怀”，则可能在两千年前这样的场景中浮现出来。

　　写一则关于家国情怀的文字，是我2018年去欧洲畅游数十个小镇那时冒出来的，已经有好几年了。这个“鉴”，不是那“正衣冠”而让人敏感的明镜，只是一种相当随意的比较。比较是认识论最有效最能深入的方法论，比较是能给人带来快乐的，比如，“吾与城北徐公，孰美？”

应当说，对家与国形成过程的历史脉络作一点比较，对认知还是有益的。“格物致知”那个“格”，恐怕已將“比较”纳入“致知”的题中应有之意。尤其是家国情怀的深邃含义，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模糊的，没较真儿想过似是而非的。比较，可以是一种鉴别，还是一种时空的纵深！

当然，我只是边走边看，拾起途中的一些画面和思维碎片排列成行，在比较中信口开河地发点感慨而已。

远方天际的海滩上，一座城堡隐隐出现，我的话题就从这城堡开始罢！

　　远望过去，这座突兀的城堡，位于英吉利海峽法国一侧的一座小孤山上。这座海拔仅仅80米高的圣米歇尔山，是天主教除了耶路撒冷和梵蒂冈之外的第三大圣地。座落在一片极其开阔又极为平坦的海滩上，即在二战中盟军登陆那名震天下的诺曼底海滩范围内。

登上城堡极目远眺，海滩平坦到涨潮而来的海水，没有激起一朵浪花，只是以一条弧形扩张的白线，缓缓地向米歇尔城堡围了过来，使之成为一个小岛！

圣米歇尔山上有一千年以来，经多次精心修建的修道院和大教堂，是为天使娃娃们的老大——圣米歇尔建造的。这是一座用杰出技巧与精湛艺术，借助独特的天然环境相结合的神圣建筑，在基督教徒的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因此，这座城堡关乎信仰，与家与国与情怀，似乎没有太多直接的关联。

　　但作为城堡，它绝对是独特的，雄伟的，美得“一塌糊涂”的。

尤其是入夜之后，潮水退去，弄出“忽闻海上有仙山”的大境界。修道院那层层叠叠罗马式建筑和大教堂巴洛克风格的尖塔，映衬在流云缓缓飘飞的夜空中。让人想到或许是大天使相助，使之成为了唯一耸立在大海边，并用那些古老建筑完全包裹住山峦的标志性的世界著名城堡。

当然，这里不会上演“攻进城来”，或“杀出城去”的中国式活剧。

　　真正走进话题，还是视野中这个有王者气派的香波城堡。

它是卢瓦尔河谷所有城堡中最宏伟也是最大最美的一座。法国人称香波城堡与舍农索城堡为法国古堡群的一王一后。当然不仅仅因为它的气派，事实上，法国的皇家与贵族王室，建起香波城堡的宫殿来度假狩猎，已经有500多年的历史了。

如果类比，它有些像承德避暑山庄。没后者占地大，但历史却悠久些。

　　当然，这座美丽的城堡说小也不小了！倒底是皇家行宫宅院，它与周围的森林、河道、村镇共同组成了占地达5440公顷的当今尚博尔国家公园，仅仅围墙就长达32公里。

1519年，年轻的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下令修建，直到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才最终完工。比1420年北京明朝故宫那些金碧辉煌的大屋顶小了一百多岁。

从科松河边绿草茵茵的大花园望过去，耸立的365座烟囱、雕刻柱头与钟楼尖塔鳞次栉比，典雅庄重。与其说它是城堡，倒不如说是一座精美的皇家宫殿。在建筑内部，有据说受到达·芬奇启发的著名双螺旋楼梯，一座旋梯上上下下被分割隔离便可视而不见；莫里哀的喜剧《贵人迷》也是在香波城堡中诞生的。

但是，作为城堡之“堡”，却没有发现防卫戍守的蛛丝马迹，也不见甲冑刀剑之类兵噐的陈列。

　　这种“不设防”的格局，与中国皇室不大相同，与圣米歇尔城堡也不一样。圣米歇尔依靠的是圣天使威摄和战无不胜信仰的强大力量，而香波城堡呢？

难道是无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或者附近另有军队驻扎？

回首一瞥，香波城堡在蓝天白云下悄悄地美着，毫不答理我心中的追问！

　　当天返回巴黎去参观罗丹博物馆，想想已经赶不上了，索性安排在卢瓦尔河畔的圣卢瓦镇下榻。日落时分，宁静的小镇极美。

上帝原谅我的孤陋寡闻，已经是三赴法国的2018年，在这潺潺流淌的河边，我才知道这条卢瓦尔河是法国的第一长河，也是法国的母亲河！而且，在长达上千公里的河岸上，还散布着数百座风格各异的古老城堡！

老天！原野，小河，森林之间的城堡啊……这不就是儿时读过的那些童话中王子与公主们，上演爱恨情仇大戏的地方吗？尤其是后来偶读欧洲古代史，知道中世纪欧洲的原野上，曾星罗棋布地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城邦国家。一个城堡及其周边就是一个小小的王国，国与国之间发生争斗是常有的事。于是，王子与公主联姻的故事也就在“合纵连横”中高频出现。

当然，此王非彼王，相对于中国皇帝最多是十多个，几十个王子公主相比，这片原野上的王子公主数量多到惊人！虽然他们或许只能算是“地主”大院的少爷和小姐，但却多出了一份极具蛊惑力的异域“王室”的浪漫。

于是，这几年来，沿着卢瓦尔河，寻访几处城堡进去看看，就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愿望。这可不是“将身一比”，试一把白马王子寻觅美丽公主的代入感，而是想看看那些“家”，抑或还有那个“国”！

　　一旦有如此心病，往往就极易堕入暇想与回忆。其实这些年来，我已经拜访过很多城堡，从猎奇过渡到“睹物思人”。一座又一座城堡中，生活在那些奢华多彩房间的人，哪怕他们不是王子与公主，城堡中那些人同样不缺乏童话般的故事。

这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房间的陈列中想象，还可在城堡外远望着，然后，再把他们放进久远年代的故事中。

像这座驰名天下的新天鹅堡，是天下所有城堡中最具“堡”之特征也是最美最具气魄的一座。所谓“堡”的释义，指的是具有军事防御功能的坚固建筑；或者是土石垒出的小城。而新天鹅堡作为巴伐利亚王国路德维希二世的居所，既不是小城，也没什么军事防御，它只是穷尽主人的审美想像，在阿尔卑斯山脚一个小山头上，把“家”修成“堡”罢了！

当然，此堡也美成了童话，既因茜茜公主送的白瓷天鹅而得名，又因瓦格纳歌剧和芭蕾《睡美人》背景而声名远扬，成了中国朋友们不容错过的打卡之地。

　　德国是一个城堡众多的国度，多到一些城市都称为“堡”，像汉堡、纽伦堡、海德堡之类。沿莱茵河而下，两岸山头水边也星罗棋布地点缀着众多美丽城堡，曾是中世纪城邦小国最密集的地区。

像这座阿尔卑斯山谷中的伯格埃尔兹城堡，是一座修建于700多年前中世纪的古堡。虽寻到这里打卡的人不多，显然，相比“新”天鹅堡，则更有“古堡”的历史苍桑感和传奇感！

　　当然，城堡不仅仅出现在法、德两国，也遍布整个欧洲。

从斯堪的纳维亚的厄勒海峡渡海而来，很意外地发现丹麦海边有一座哈姆雷特王子城堡，它和哥本哈根海中那个美人鱼铜像一起，被莎翁和安徒生们一把编织到童话王国中去了。

王子与公主算是齐活了！但家国情怀呢？是在儿时读过的童话里中了邪？还是因为这些城堡引发了憧憬的心结？

　　在意大利北部的多洛米蒂山中，也有着不少神秘的城堡。

　　它们就寂寞无声地藏在山中，还顺带藏起它们那不为人知的故事。

　　而在罗马市中心，那座圣天使城堡却游人如织。它好像不在童话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奔王子公主而去的，没有他们也罢！

这座位于台伯河畔的圣天使城堡，近两千年来，曾经历了由陵墓到城堡华丽转身。同为天使们的城堡，它不仅比诺曼底那个圣米歇尔城堡的历史更悠久，而且城堡曾先后作为抵御西哥特人和东哥德人入侵的要塞以及监狱，直至被改建成一座宏伟的教皇宫殿。因此，城堡底层的石砌厚度超过一米，作为冷兵器时代军事防御的“堡”，它绝对是名符其实的。

　　而在意大利南部海滨“重归苏莲托”，也能见到这样纯粹的堡垒。

　　即使在巴尔干半岛这样的小山头上，也能见到这样的“螺丝堡”。别看那城垣有些单薄，若有人持冷兵器的刀枪剑戟攻来，那高高在上的螺丝壳里绝对会丢出一句话：你奈我何？

但是，这样的堡垒恐怕当年只有驻军在防守，很难想像它是人们的家园，显然不是“城堡”二字的内涵。

　　在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牙、西班牙也是城堡会萃之地。像葡萄牙的佩纳宫，就显然是一座城堡！它是哥德式、文艺复兴式、摩尔式、曼努埃尔式等多种风格建筑堆在山头的国王行宫。

它竣工于1885年，但早在15世纪，摩尔人就在这里筑起了城墙。

　　远远望过去，山头残存的一小段城墙，很像中国的长城和烽火台。

有了这样的城墙，实际上“堡”的意味开始淡化，而“城”的雏形则开始显现。拜伦把这里喻为伊甸园，一位英国作家甚至称这里是“地球上最成功的一处人居环境”。

　　这样由“城堡”演化为“城”的地方，在欧洲也不少。像西班牙的塞哥维亚城堡，就在旧城中。

　　苏格兰首府的爱丁堡，也早就在“围城”中。

　　这样的围城，基本上已失去了“城堡”的模样。

　　在克罗地亚杜比罗夫尼克的亚德里亚海边，壁立的高墙看上去也像一个巍峨的城堡。

　　而登上高处俯瞰，却是一座城池。

　　显然，“堡”与“城堡”再与“城”三者之间，有较大差异的规定性。但试图较真儿去廓清，却很“沙雕”！虽然是“城堡”被“沙雕”了，但搞笑的却是远处漫步海边沙滩的那个浪荡的游人！

　　像遥远的安第斯山中那座马丘比丘，即使石块垒成也在山巅，却分明是一座印加人的古城也非城堡。

潜意识中，我们是依据什么来判断的呢？

　　位于南亚的印度也是一个古堡众多的国度。像这座阿格拉城堡，也有类似长城的蜿蜒城墙与敌楼，然而，凭什么说它是城堡而不是一座城呢？

　　因此，2024年，盼了六年终于如愿以偿地成行了。趁着秋色正浓，从巴黎“无脑”铜像下出发，沿着卢瓦尔河岸走上一段，逮几个城堡看看究竟，不仅了却了心愿，而且好玩儿也很有意思。“沙雕”不“沙雕”就不去管它了！

　　我们拜访的第一座城堡，是卢瓦尔河畔的昂热城堡，这是一座有着太多故事的典型的中世纪古堡，也是历史上多次发生战事而从未被外敌攻破过的坚固城堡。

中世纪末期的法国，正处于城邦国家的衰落时刻，虽然有了国王一统法兰西，但各方诸侯却在。有作战实力再拣地势险要处造座城堡，就是割据一方的王者。法兰西国王惹不起，往往还会选一个公侯伯子男的爵位奉送。

在昂热城堡建成的八百多年里，古堡既有英法之间的拼斗，又有诸侯之间的厮杀。可以说，在法国乃至欧洲，再没有一座城堡如此彰显出“堡”的军事防御功能。

　　如此坚固宏伟的城堡，除了富甲一方的王室贵族，不是商人农夫们有那修建实力的。穷人们大多蜗居在城堡外，自会在童话的故事中想像城堡中的岁月。

普天之下，“不患寡而患不均”是普遍真理。但凡人间，“羡慕嫉妒恨”总是有的，一恨，闹不好没准儿哪天就有什么人揭竿而起了。因此，城堡首先得是那“堡”，得有防御功能。有它，“心安之处”才是吾家。

　　走进城堡内，看到了当年晚宴的温馨场景。这是一个家，或者是有血缘亲情的家族生活的日常。实际上，这样的场景也给“堡、”“城堡”与“城”作出了某种界定。

作为“堡”，仅仅是有军事防御功能的堡垒，除了作战人员，不会有寻常人家入住；而作为“城”，则可容纳众多市民，乃至千家万户受到庇护。城堡呢？则是一个贵族豪门的家庭，修筑的具有某种防御防止入侵、用于度假狩猎的居所。

　　事实上，登上城堡顶层的防御走廊往下望去，城堡外的昂热小镇，居住着众多的普通人家。

　　同样是一个家，但他们过着完全不同于城堡内的生活，连教堂也挤在这一堆民居中。无论如何，他们是被扔到城堡外了！

一个家，应当是聚居的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单元，同时，也是社会财富分配的基本单位。有些家靠利益维系，但更多的家是靠血脉亲情的纠结。无论城堡其内，还是其外，情怀之“怀”，应当首先是对“家”的眷恋，那割不断的情感存乎于心，是人们生活的寄托与归宿。

　　靠近雪浓梭村的舍农索城堡，还真有公主成为城堡主人的范儿。它以五孔廊桥横跨在卢瓦尔河的支流谢尔河上，傍晚时分，这座卢瓦河谷最富浪漫气质的城堡，在夕阳的照耀下，更显出别样的纤巧柔情、精致秀丽的姿态以及它所散发出来的浓郁女性气息。

女人持“家”，自然有百般柔情的审美追求，舍农索城堡秀美如斯是注定了的。

　　在廊桥上的房间里，我居然看到了厨房墙上挂着红辣椒串和豆夹，一下了有了“家”的氛围。而在城堡周边沿河溜达，除了美，还感受到它的大！

说大，是它不仅圈进了谢尔河长长的河段和沿河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而且其领地之宽，感觉是隔离了人世。它不沾染小镇的那种喧嚣嘈杂，而以孤独的幽静，使这个“家”真的置身于童话中！

　　但是，真正“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还是藏在浓雾中的丽芙城堡。

丽芙城堡有两个吸引人的闪光点！一是它那著名的十二个花园，二是城堡内贞德的房间，都是500多年前的历史存在。

尤其是后者，在英法百年战争末期，因为丽芙当时出产良马，圣女贞德为了打奥尔良战役来到丽芙城堡寻求战马，曾在城堡中小住过几日。

芳草萋萋，似有珍珠在闪烁。浓雾淡淡的掩去了城堡，也掩去了那些久远的故事。沿卢瓦尔河一路走来，一个个城堡的房间用羊毛挂毯、壁画和动物的标本装饰着，只见其“家”，不见其“国”，王子与公主的浪漫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中世纪城邦国家留下的痕迹。

难道我们只能从圣女贞德的骑士铜像上，去品味法式的“家国情怀”？

　 到丽芙城堡的日子，时值欧洲万圣节来临。城堡大门吊桥的壕沟边和花园里，摆滿了各式各样的南瓜。使这个城堡庄园平添了一些农家气息。

家园二字才浮上了心头。

　　而城堡外的原野上，则零星地散布着一些真正的农家！

城邦国家时期的王国之间的纷争，并非都是攻打城堡而往往是领地之争，骑士们的搏杀可能就在原野上对峙展开。而城堡没有也不可能给这样的人家提供任何庇护。

　　对王国的子民而言，当然也是一种自生自灭的大自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家国情怀”？在这片法兰西古老的原野上找不到依托的诠释。

　　回首看中国，以“堡”为地名的小城小镇乃至村落也不少，诸如“吴堡”、“郭家堡”、“十里堡”之类，从中原到江南也比比皆是。但这个或那个“堡”，早已寻觅不到“堡”的影子了，多的却是城池。

然“城堡”不多，也并非不存在。譬如赣南、闽南和粤东地区，那些被称为“大围屋”的建筑，俨然就是中国式城堡，它们同样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堡啊！

从中国自一千多年前的“五胡入华”的乱世起，到五代十国，再到元兵席卷华夏、直至滿清入关，北方外族入侵大规模的战乱杀戮，使中原的不少家族不得不举家迁徙，衣冠南渡，成为躱到这南岭山脉中的“客家人”。因此，修筑大围屋作为家园的历史，迄今也有千年的了吧？

　　十分明显，再小的围屋城堡，也绝非一个家可为，而是有血缘乃至姻亲关系的整个家族的居所。而且，“客家人”作为易受攻击被抢掠的外来户，还“抱团取暖”地建起诸如“四菜一汤”的围屋群落。

这样的围屋，既有作为“堡”的防御功能，又能作为容纳安顿一个个庞大家族的安居之地。说它们是中国“城堡”是名符其实的。

　　在中国北方的黄土地上，“城堡”则更多更典型些。

如果说三晋之地那些“乔家大院”、“王家大院”、“李家大院”什么的，作为“城堡”还差点意思，毕竟还没“堡”的模样。但像这样规模宏大的“湘峪古堡”、“郭峪古堡”乃至“皇城相府”，却是如假包换的真正城堡。

　　这些被称为“古堡”的围城，建造历史却不久远，多是明清及以后一两百年间修建的，十分坚固且防御设施相当完善。即使现代，没有重型武器或者是空袭，也是很难攻克的。

　　晋地的这些中国古堡，要数湘峪古堡最美也最有城堡的意味。不仅城墙高大坚固，而且还构筑了城墙内立体防御通道和射击窗口，被称为“蜂窝城”。城外还有一条寬阔的护城河，给城堡增添了一片秀色。

　　而城堡内，居住着孙氏兄弟分枝散叶的庞大家族。除了家族那些一家一户民居院落，大院中又建起高大的碉楼，城堡之大，还包容了几条石头小街。

　　至于“皇城相府”，是清代名相陈敬廷的私家府第。作为康熙皇帝的老师，这个“老家”不仅处处彰显荣耀，而且依山修筑了内外两层墙垣，包容了数以百计的厅堂馆舍、花园水榭、书斋学堂及家庙祠堂，是我见过最大的中国城堡家园。

　　当然，中国城堡不仅在山西。譬如，大山脚下布达拉宫难道不是一座城堡？

　　与欧洲那些古堡相比，这样高大巍峨的城堡，可能已经成为世界之最了！

　　来到七千多年旧石器时代的河姆渡遗址，一条“家”与“国”的历史脉络终于牵扯出来。

在遗址村落复原的草庐边，拍下了一对母子俩有趣的一幕。这可能是人类最早“家”的复原。

且不管人是上帝取之亚当夏娃之躯，还是女娲用泥捏出来的，在人类演变的时间轴上，从群居混沌到氏族公社再到部落，而后再演变为民族再建立国家，肉眼可见各位“老大”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先是氏族部落有了说一不二的“头人”或酋长之类，后有民族国家一言九鼎的“诸侯”、”王爷”与贵为天子的“皇帝”们。而百姓之“家”，虽是社会结构与社会生活的基本单元，却被噤声而被视为草芥任人宰割。

直至氏族部落行将解体的时候，一个后世敬仰的人物出现了：他就是为了治水解救天下黎民，不顾妻儿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他“以天下为己任”的表率，演释了“家国情怀”最早的版本。然而，“家天下”也跟着他设计的夏王朝随之而来。在大禹拉开的帷幕中，“国”，包括“家国情怀”开始有了一个最初的模式与雏形。

这样的历史脉络说明什么呢？

它说明人类社会的演进过程中，本是先有家后有国，而不是相反。而国，应当是一个社会系统的空间结构，在社会结构要素的彼此作用和影响中它也在发生变化，直至在家与国的关系中，“国”占据了主宰的位置。于是，在空间轴上的伦理，逐渐演变为“先有国才有家”。

　　中国最早的“城”之一，出现在河姆渡遗址不远处，一个晚了两千年的“良诸文化”遗址。在这一时期，华夏大地像“龙山文化”、“大汶口文化”、“半坡文化”之类，星罗棋布地冒了出来。

人们在定居的村落开始筑“城”。“城”意味着的是：“国”，开始亮相。

　　从某种意义上说，城，其实就是抱成团的家。中国之城，最醒目的标志就是城门，有时甚至称之为“国门”。以中国式审美价值取向修建的城门，完全可以视为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城堡。

世间万物，并非什么都“好有一比”。譬如具象可比，抽象就难比；有序好比，无序就难比……等等，唯独审美的主观个性，是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没法儿比！拿中国城楼与欧洲城堡去比美，类似拿林妹妹去比蒙娜丽莎，十分的“沙雕”！还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好。别再费事儿去作“城北徐公”之问了。

西安正南的永宁门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城门楼，可追溯到1500年前的隋朝。在明洪武年间经过大规模修整，形成了阙楼、箭楼和正楼的三层嵌套结构。阙楼在外，箭楼在中，正楼在里。箭楼与正楼之间则形成了伏击破门而入敌宼的瓮城。如此独特的堡垒之城，也是欧洲众多城堡没有的。

　　那种对称大气又不失典雅之美，常常让我驻足于城门前久久凝望。

像这座通透的城门乃北宋都城汴梁的国门，走进去，就走进了“清明上河图”那浩大的时空长卷之中。

　　像赣州的城门楼以及赣江上的浮桥，建于南宋。沦陷的中原有多少人家通过这座宋城隐入岒南，成为石围城堡中的“客家”不得而知，但七八百年来，它却一直俯瞰着城外浮桥上南来北往川流不息的人群。

　　蜀中的昭化古城的历史则更加久远，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三国时期，是古蜀道之一金牛道上的重要节点。

　　在偏关长城要塞杀虎口一侧，有这么一座雄峙在苍头河边的右玉城，作为扼守西口的驻军之地！贴着城墙根儿往上望去，巍巍顶立在蓝天之下，那气势很令人震撼。

　　而钱塘江的盐官城楼，看上去就秀气多了。钱江大潮和观潮的熙熙人群，都扰动不了它的安份与清静。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扬州旧城东关城楼，轻轻嘀咕着无赖就无赖，一动不动地贴在黑天鹅绒般的天幕上，与明月不弃不离的相守。

　　大运河畔的高邮古城，白月光下，三骑竟从城墙浮雕上破空而来，也把人引入暇想中。

　　甚至沿大运河的一些小镇，也存留下几百年前的小小城楼。虽然其气势其辉煌远不如北京九门（现存前门），也比长沙七门（现存天心阁）小上一号，但到底是对城中黎民百姓家的一种护卫姿态。

　　那么仅仅一个家族呢？

像河东柳宅，即唐宋八大家之柳宗元的老家故居，同样筑起秀气的城楼！还原到与欧洲一家一堡那相似的格局。

　　因此，在中国式“家国情怀”的逻辑链上，“家”即是“城”，“城”或许就是“国”了！

在至今尚存的古城城楼中，对“家国情怀”最经典的解读，恐怕还是这个东昌府。它位于齐鲁之地的大运河边，即所谓“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江北一都会”的山东聊城。

　　登上聊城四方城池中心的光岳楼，凭窗望去，被百姓万家簇拥着的城楼占了C位。

　　再走近些眺望窗外，远处的胭脂湖和四四方方的城池，呵护着一大片绿树与民居，的确像一个博大的胸怀，将千家万户揽入怀中。

　　再近些，那层层叠叠的青堂瓦舍之中，安放着多少寻常人家以及他们的故事呢？

如果说情怀是情感、期盼和陈年岁月酿出的美酒，那么，“家”的温暖、温情和温馨在这一瞬之间，就弥漫在整座城之中。

　　浙江临海也是一座从东晋到隋唐建起来的古城，依山蜿蜒的城墙像是北地长城。

　　贴着城墙根儿就是一栋栋民居古朴的马头墙。由于濒临东海，从明代抵御倭寇起，家国情怀早就在这里扎下根来。

　　事实上，从夏历经商、周、春秋、战国到秦统一中国的一千三百多年里，奴隶制度下“家”的无奈淡出、封建诸侯“国”的生生灭灭及疆域变化等等因素，“家”与“国”都在混乱的社会生活中一次次被重新定义。

直至秦一统天下之后，修筑起万里长城，才把一座座城池统统纳入国土，形成一个广袤疆域的大“城堡”，而且包容了赖以生存的山川原野。所谓“江山社稷”的概念被提出。

从此，国，保留了大禹之夏那“家天下”的含义，还通过“书同文、车同轨”及统一货币及“度量衡”等一统天下，以高度的中央集权，形成了国、郡（州）、县（乡）金字塔结构的“新”国度，抑或称为“国家”。

　　但是，秦帝国暴政最失败的是：“国”无情地碾压“家”，苛刑峻法动辄株连九族导致家破人亡。诸如“孟姜女哭长城”就可见一斑。不能不激发天下百姓揭竿而起，导致短命王朝二世而亡，短短14年，这个“国”就寿终正寝了。

真正完成一个国家民族文化的统一和振兴，还是在汉代的那四百多年里。不去说汉文化是以“忧国忧民”的楚文化为基调的，单说在汉初三朝休养生息之后，汉武帝年间极善“治国理政”的董仲舒，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儒家那一套“仁者爱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理念，不仅使“家”重新找回了社会位置，而且使“家国情怀”有了某种理想主义基石和盼头。

但是，还得补上一句：所谓“民贵君轻”，实际上本就是一个哄人的“沙雕”！两千多年过去，你找一个社会活动仪式或会议去瞅瞅，那些佩上“贵宾”标识者，是“民”呢？还是“君”及其左右啊？呵呵！

　　细读西汉时丝绸之路和西域的开疆拓土，诸如苏武牧羊，张骞开辟丝路，霍去病封狼居胥等故事，和他们那豪气干云的“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等诗句，以及后人的“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之类，无时不是如此地触动人心。经历的苍桑越多，越能感受到，这已经将“家国情怀”推到了一个为国立命奉献牺牲的高度。

　　历经两千年来金戈铁马的锻造，使“家国情怀”成为了一种对国家民族的信念，一种操守，一种忠诚，也是一种衡量一个人，一个家及家族的标尺。也就是说，“家国情怀”已经在“正能量”积累和生活事件靶向轰击下，发生了由个体情怀向群体意志的链式反应，最终铸成了“众志成城”的民族魂。

诚如阳光不能普照到每个角落，在民族危亡的时刻，英雄辈出并非没有汉奸，那些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人渣，是不可能有一丝一缕“家国情怀”的！

可悲的是：即使到了今天的时代，仍有人这样教孩子们。高中历史教材在《教师用书》中认为：“宋金之间的战争是国内兄弟民族间的战争，不是反击外族侵略的战争”。因此，“把岳飞称为民族英雄是不合适的”，“即便称之为爱国将领，也要指出爱国是与忠君联系在一起的”。这种拋弃了历史唯物主义“古为今用”的可耻说法，完全不顾当时外敌入侵的民族危难，以及诸如匈奴、大辽契丹、金国女真已经消亡或已发生变迁的历史事实。把此等人拎去与秦桧赵构跪在一起，我看绝不过份！

　　纵观地球村几大文明那些古老的城市，我几乎没见过如同中国这样的围城，以及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城墙、城门楼和城内成片的民居，而且，多是一种“不设防”的存在。

譬如与中国汉代同时期的罗马帝国的古城，在约旦杰拉什的遗址上，高大的神庙，庞大的圆形剧场，凯旋门、宫殿、浴室等一应俱全，但我没有看到哪怕一处民居的断壁残垣，也没有城垣的残留。

　　在阿尔及利亚的杰米拉罗马古城遗址，宏大的城中同样是王者气象，要有尽有且同样“不设防”。而在这个视野之外的山沟里，才发现一堆堆横七竖八的乱石，据说，这片区域，才是奴隶们的居所，很难想像它们复原后的模样。

　　在环地中海岸边的土地上，蓝天下的草丛里残留着不少精美的石柱石雕，这个在南欧北非之地四处留痕的强大帝国，在叱咤风云近千年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在古罗马生动的传说中，没有听到过王子与公主的故事，也没有“家国情怀”的咏唱及诗歌。英勇的罗马勇士们在远方征战中，似既不浪漫也不伤感。在他们那里，英雄身在摶杀中，没功夫去思考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

　　只有在罗马城的中心地带，至今还能看到城墟的断壁残垣。这个曾经伟大的国家千年之后，发生了以“人本主义”为核心的文艺复兴。不能不说这既是一种因果轮回的必然，又是一种突破宿命思想解放的偶然。

以史为鉴，我想说的是：“以人为本”与“家国情怀”相距的路程并不遙远，但跨越却很艰难。

　　一年金秋时节，我北上榆林去了一趟靖边的“统万城”，这是“最后的匈奴”之王赫连勃勃建造的大夏国都城遗址，是匈奴留在世界上唯一的城堡。

史书记载，筑城之帅“阿利性尤工巧，然残忍刻暴，乃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他虽以暴戾凶残的手段筑起如此坚固的城池，然与秦灭亡相似，同样是14年后，被同样剽悍的鲜卑人攻破统万城而灭国。

历经1600余年，那灰白色粘土筑起的城墙，看上去像一座高大的墓碑，在秋风中飘散着无尽的悲歌。

　　这才真正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曾几何时，匈奴，这个曾令中原闻之色变，几百年不断侵扰北疆，几度攻占中原王朝之都的宿敌，由此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昭君出塞”和亲的往事。无论如何，汉家女儿无奈远嫁匈奴，当是“家国情怀”的一曲悲歌！然而，霍去病的“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则是“家国情怀”的一声呐喊。怎么同为千年佳话？“家国情怀”怎么成了这样的两部复调？究竟何为正解？

乃此一时彼一时也。咏唱的意蕰也在时代的变化中变了调门儿啊！

　　与去国外在城堡中胡思乱想相比，其实我更喜欢在国内的古城中，溜达着遐意地东瞧西望。

“于心安处即吾乡”，在春节人们归乡心切的时候，我却率家人走到潮州古城下，感受迎春的喜庆气息，想一想，这或许也是“家国情怀”吧？

　　像蓉城附近的黄龙溪古镇，鹿溪河边的东门楼沐浴在晨光里。这样的一角乃是很多小镇的大风景，是不是也有几分“家国情怀”的氛围？

　　因为从城门洞望进去，小巷老街的人间烟火生机盎然，家园的亲切气息扑面而来。

　　一些偏僻深巷中，还有铜人们营造出平凡而温馨的场景。

　　孩子们的游戏也凝固了童年的快乐时光。

　　这就是中国的城，也是中国人千年不变的家，还是“家国情怀”厚积薄发的乡土。

　　在中国的长城内外，还有多少这样的古城呢？

譬如平遙。

　　譬如姑苏。

　　譬如凤凰。

　　譬如吉首。

　　还有绥德。

　　还有榆林。

　　当然，更有紫禁城。

　　在景山之巅的万春亭外，一对年轻的小情侣，相拥着眺望灰蒙蒙的京城。脚下城池不是他们的家，那是与之不沾边儿的皇城；他们也不是什么“京城四少”、“京城四美”豪门子弟，看去像是学生？或者干脆是在京城北漂的打工一族。

他们的家可能在离脚下中轴线很远，很远的地方，而这一对孩子默默地凝视那宫墙殿宇很长时间了，连万春亭中的人们都不忍上前打扰。

那皇城，那北京，和远方看不见的家，对他们意味着什么？这是不是“家国情怀”呢？

　　漫步走在城墙上，心中常常有些难以言说的感触。

一生中走过多少城池？已经难以扳起指头历数！此城与彼城，往往千篇一律的似曾相识。共性很突出，却没有欧洲城堡那样鲜明的多样个性。但正因为如此，这些城门楼反复呈现，却强调了一个特定所指内涵的中国符号。符号系统的“城”一端包容了“家”，另一头则构建了“国”。由此，天安门城楼作为符号，被搬上了国徽居中的位置，成为中国人“家国情怀”的象征。

　　不敢说我的“家国情怀”有多么深厚，一介草民，也不是心怀敬畏就添加神圣、高尚的光环。只是可以无脑，不能无心！在平凡无奇的一生中，不能愧对心中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那是我们的城，我们的家，我们的祖国。

　　遙望边关，围住的是一片青翠。

　　蜿蜒曲折地护卫着大好河山。

　　关外，或许是一个不平静的更大的世界。

　　而关内，城廓下的小将军仗剑沙场，保家卫国的信念乃是少年壮志，他还没有遭遇“婆媳落水先救谁”的考题。倘遇“家”与“国”不能两全的局势下，能否以民族大义作出决择挺身而出，才有了华夏儿女应有的情怀！

　　此情此景，立在杀虎口的边关之上的我，让朋友拍下了这幅留影。我深知：这样一个逮啥拍啥，想啥说啥的“无脑”哥哥，倘若走出西口，是没有“妹妹把泪流”的。但是，家国情怀不单是用泪写成的。

正如此篇，画面是城堡与城，家园与家；文字是国与家的思辩，历史演变的追溯及感触。不作秀，不显摆，不扮酷，不附和地表达。叙事要说实话，感触要说真话，唯有如此，才可能出走半生，归来依旧少年！

因此，用心血写出这篇“无脑”之“鉴”，鉴的不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而是何为“家”？何为“国”？何为“情怀”？

人生归途，作此一“鉴”，已足慰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