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母亲

米欧

我永远记得那个微凉的清晨。撕心裂肺的哭泣。母亲的灵柩缓缓抬出青瓦木门，屋旁的几颗香樟老树静默垂首，一声铳响庄严的打破凝滞的空气，树叶簌簌飘落，原本澄澈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点。“天地同悲啊！”人们轻声叹息，“海西湖从此失去了一位好人”。送葬的队伍起初只有至亲好友，然而，一路上不断有人驻足、加入——熟悉的、陌生的，都自发地跟在后面。队伍越拉越长，蜿蜒如河，说它十里长街也不为过。当灵柩艰难地攀上山岭时，狂风骤起，山路两旁的草木狂舞，被吹的很低很低，把山上气氛渲染得格外悲戚。下葬时分，天空再次飘起雨滴，雨水与泪水交织，模糊了我们的视线。人群中，有人喊出：“淑龙嫂，一路走好！”悲痛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亲不只是我们的至亲，她早已成为许多人生命中的一束光。

母亲谢淑龙，生于1939年，享年58岁。

对我而言，母亲的一生，是一首诗，用坚韧与温柔谱写的诗，每个章节都深深镌刻在我们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每当回忆起这些，泪水总会模糊双眼，我只能掩卷长泣，任思念与泪水交融。

母亲出生在江西萍乡的兰初药铺，那是外公开设的一家医馆。当时，外公是萍乡一带有名的郎中。然而，命运无常，母亲尚在襁褓中，外公便因心脏病猝然离世。年轻的外婆不得不带着全家迁回湖南老家的谢氏祠堂。失去了顶梁柱，外婆只能靠出租几亩薄田维持生计，独自拉扯几个孩子长大。在这样的环境中，母亲早早便懂得了生活的艰辛。上学之余，她总是默默地帮外婆分担家务。洗衣做饭，洒扫庭院，每样都做得井井有条。就连外婆为他人推拿穴位的手法，她也细心观察，牢记于心。谁能想到，这门看似普通的手艺，后来竟成了挽救父亲性命的关键。

那是个酷热难耐的夏日，父亲中暑，我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决定注射青霉素，按规定需做皮试并观察十分钟。但或许是因为父亲以前注射过，皮试仅五六分钟后，医生就匆忙为父亲注射了。刹那间，父亲面色煞白，呼吸骤停，陷入昏迷。年幼的我被吓得哇哇大哭。远在缝纫厂工作的母亲，一直心神不宁，便提前下班回家，正好撞见这惊险的一幕。面对惊慌失措的医生和昏迷的父亲，母亲沉着冷静，娴熟地运用从外婆那里学来的推拿手法，有条不紊地施救。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焦灼，终于，在母亲不懈的努力下，父亲渐渐恢复意识，随着一声咳嗽，从死神手中挣脱。那一刻，母亲用她的智慧与镇定，守护住了我们完整的家。

父亲家境清寒，奶奶早逝，结婚时身上的蓝色外套都是借来的。但母亲不顾家人反对，毅然选择爱情。婚后，她尽心侍奉爷爷，照料两个小叔子，毫无怨言。随着我们兄妹四人陆续出生，生活重担愈发沉重。为了让我们吃饱穿暖、读书求学，母亲不放过任何赚钱机会：挑着茶叶、农产品赶集；落花生时走村串巷售卖自炒花生；深秋深入大山捡拾油茶籽换钱。我至今记得，小学五年级时一个礼拜天，天气很冷。母亲挑着茶叶、红薯粉去赶集，带上我帮忙看摊。我误将一两茶叶当成二两售出，母亲得知后，急忙追上顾客补茶，还耐心教我辨认十六两秤："买卖要讲公平。"

后来，母亲向伯父学习裁缝手艺，家中还养着猪、鸡、鸭。她从早忙到晚，即便年龄渐长学艺困难，也从不懈怠。深夜，昏黄的油灯下，飞针走线的身影与缝纫机的声响，成了儿时最熟悉的画面。为贴补家用，她还上门为邻里缝制衣裳，凭借精湛技艺，最终成为镇上服装手套厂的师傅。

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每一口食物都弥足珍贵。母亲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们。每次吃鸡，鸡腿、鸡胸肉都夹进我们碗里，自己只啃鸡头鸡脚，还总是笑着说那句：“凤凰头，滋滋有味。”我们真以为母亲喜欢吃鸡头鸡脚，直到多年后，我给她夹鸡脚时，父亲才揭开这个美丽的谎言：“那是你们的母亲特意把好吃的留给你们。”那一刻，我心痛愧疚，原来，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细节里，藏着母亲深沉的爱。

母亲是个热心肠的人，邻里间谁家有难处，她总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尽管那时自家生活也不宽裕，但母亲帮助他人从不吝啬。我家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就是母亲从襁褓中开始抚养的。从上学到当兵，从结婚到成为商界精英，都离不开母亲的悉心扶持。母亲突然离世时，小弟披麻戴孝，长跪不起。

母亲不仅是贤惠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更是时代浪潮中的先行者。1979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母亲敏锐地捕捉到时代的机遇。1980年，在父亲的支持下，她勇敢地创办了家乡首家服装厂——海西湖服装厂，成为第一个“敢为天下先”的人。创业之初，资金短缺、技术不足、人才匮乏，重重困难接踵而至。但母亲从未退缩。她四处奔走筹措资金，邀请当地裁缝高手加盟；为了学习新技术，她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南下广州；为了争取订单，她背着样品走街串巷。记得有个寒冬，她去县城洽谈业务，遇上大雪封路，硬是踏着厚厚的积雪徒步二十余里。正是这份执着，让海西湖服装厂渐渐声名远扬。四邻八乡怀揣梦想的年轻人纷纷前来学艺，母亲总是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帮助他们掌握谋生的本领。众多学徒中，有位来自茶陵山区的残疾青年，因小儿麻痹症而自卑怯懦。他的家人在报纸上读到母亲的事迹后，将他送到母亲身边。母亲不仅悉心指导他的技艺，更在生活中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帮他重拾自信。最终，这位青年不仅技艺精湛，还找到了人生方向，成家立业后创办了自己的服装厂。母亲每每提起此事，眼中总是闪烁着欣慰的光芒。

在经营服装厂过程中，母亲始终秉持“品质至上，诚信为本”的理念。她常说：“缝制衣物如同做人，要表里如一，不能偷工减料。”正是这种精益求精的态度，让服装厂的口碑越来越好。母亲的创业之举也如同一颗火种，点燃了家乡产业发展的希望。此后，家乡的服装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许多从母亲厂里走出去的学徒都自立门户办起了服装厂。如今，家乡已成为远近闻名的服装之乡。

凭借卓越的经营才能和乐善好施的品德，母亲声名远扬。《株洲日报》多次报道她的事迹，从“千元大嫂”到“万元户”，这些称号不仅是对她经济成就的认可，更是对她人格魅力的褒奖。率先致富的母亲始终心系乡邻，她扶贫济困，捐资助学，还出资修建了家乡第一条乡村公路。这些善举为她赢得了乡亲们的爱戴和社会的尊重。母亲连续两届当选株洲市人大代表，事迹被载入醴陵市志。她用行动诠释了责任、担当与大爱的真谛。

母亲虽因突发疾病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但她的坚韧、善良与无私，已成为滋养我生命的源泉，激励我在人生道路上坚定前行。她是平凡的，却在平凡中铸就了非凡；她是伟大的，用一生谱写了爱的诗篇

亲爱的母亲，您看，您播下的种子都已蔚然成荫，现代化的服装厂一座座耸立在山乡。您传承给我们的坚韧与善良，如同山涧清泉，永远流淌在我们的血脉里。您牵挂的孙辈们，都长大成人，个个都是社会的栋梁之材。今生能做您的女儿，是我最大的福分。若有来世，我仍愿做您掌心的明珠，听您轻吟那首永远唱不完的生命长歌。

今日，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以文字为舟，载着深深的眷念，驶向有您的远方，重温您温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