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自有天意，一切皆有注定 （散文）

曹静国

　　晨起推窗，见檐角悬着半融的冰棱，恍若时光凝成的琉璃簪。楼下老银杏的枯枝托着积雪，倒像幅未干的水墨小品。忽然记起幼时随祖父看星，他总说"天上的星子都是老祖宗的眼睛"，彼时只当是哄孩子的戏言，如今方知天地万物原是相通的经纬，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未拆封的箴言。

　　幼年见过最奇妙的"天意"，是村口石桥下的青苔。那年暴雨冲垮了桥基，众人皆叹古桥将毁，老石匠却指着石缝里钻出的蕨草说："你们看这草芽，弯弯绕绕都朝着东南——那里原是前朝埋镇桥石的地方。"果然顺着草茎走向掘地三尺，竟真寻得半截刻着莲花纹的残碑。后来重修的桥栏上，便多了一丛青苔雕成的云纹，像极了命运留下的暗语。原来天意从不高悬云端，它化作草木生长的纹路，在人间烟火里织就锦绣。

　　母亲病中那几年，我常在旧书摊流连。有回淘到本民国年间的《灶王经》，泛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墨迹洇染处依稀可辨"天意怜幽草"的批注。某个霜降的清晨，母亲忽然指着窗外说："你听，麻雀在啄我的输液管呢。"转头望去，七八只灰羽精灵正围着悬在枝头的药瓶跳跃，喙尖轻叩玻璃的脆响，竟与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合成了奇妙的和弦。后来母亲常笑说："那些小东西定是来接我的信使。"或许生死轮回的密码，本就藏在草木荣枯、鸟兽行止之间。

　　前年深秋在终南山访道，遇见位守庙的老道长。他指着殿前两株千年银杏说："你们看这雌雄双树，东边那株遭雷火劈去半边，西边的却把枝桠斜斜伸过来，替它遮风挡雨。"暮色里金叶纷飞如雨，两棵古树在风中簌簌低语，恍若跨越千年的盟誓。道长斟茶时茶烟袅袅："世人总爱问吉凶祸福，却不知枯荣本是天道写的骈文，对仗工整处自有意趣。"忽然想起《周易》里的"穷则变，变则通"，原来命运从不曾薄待谁，它只是把故事写成回文诗，需得转过身来，方能读懂伏笔。

　　友人曾寄来盒武夷山的老枞水仙，茶饼上烙着"天意"二字。沸水冲入时，蜷曲的茶叶次第舒展，竟在盏底拼出朵莲花纹。茶烟氤氲间，想起去年在敦煌遇见位修复壁画的姑娘。她说最难的从不是描金绘彩，而是等待颜料与时光相融。"你看这尊飞天，当初画师落笔时故意留了处裂纹，千年风沙吹过，倒成了最灵动的衣带。"说话间夕阳正透过窟顶天窗，为斑驳的菩萨像镀上金边。或许真正的天意，便是容得下不完美，信得过时光的雕琢。

　　今春整理旧物，翻出外婆的蓝布包袱。褪色的包袱皮上，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二字，针脚里还缠着几缕银发。展开层层包裹，最里头是块缺角的青花瓷片——原是幼时打碎的古董花瓶，外婆却悄悄拾了最大那片，用红绸裹着压在箱底。瓷片边缘的冰裂纹，在三十年光阴里竟生出温润的包浆，像被岁月吻过的泪痕。忽然懂得，那些我们以为的遗憾与残缺，或许正是命运埋下的彩蛋，待经年之后，自会绽放意想不到的光华。

　　暮色漫过窗台时，檐角冰棱终于滴下第一颗春水。楼下孩童追逐着纸鸢跑过，笑声惊起栖在银杏枝头的灰喜鹊。望着那抹掠过天际的灰影，忽然想起《牡丹亭》里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可若没有断井颓垣的沧桑，又怎衬得出姹紫嫣红的惊心动魄？天地如棋局，你我皆棋子，但真正的高手从不在意输赢，他们看见的是星罗棋布间的留白，是纵横捭阖里的气韵生动。

　　合上窗棂时，晚风送来远处寺庙的钟声。余音袅袅中，忽觉所谓天意，不过是让该相遇的人在某个转角重逢，使该离散的云在某场骤雨后消散。就像此刻我笔尖的墨迹，看似随性游走，却早被宣纸的肌理、砚池的余温、乃至窗外流云的形状悄然牵引。当我们学会在命运的留白处题诗，在既定的轨迹里种花，便会懂得：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逢，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猝不及防的失去，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