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老虎wds</p><p class="ql-block">美篇号：7240556</p><p class="ql-block">图片/音乐：网络</p> <p class="ql-block">我人生最初的记忆是从抚摸父亲的后背开始的。那些嵌在工衣褶皱里的矿石碎屑，总会在晨光里闪动墨绿与赭红的光斑，像某种神秘的星图。</p> <p class="ql-block">那是1982年的滇南寒冬，矿区的风裹着硫磺味往骨头缝里钻。父亲每天寅时就要起身，墙角直立的工衣冻成了冰壳。我蜷在被窝里看他烘烤衣服：火塘上蒸腾的雾气里，靛蓝布料上凝结的铜绿苔藓渐渐苏醒，锡矿染就的锈红斑块在热浪中舒展，整件工衣仿佛正在蜕皮的活物。烘烤后的衣服依然硬挺，父亲套上时总要弓着背，让布料与皮肤之间腾出半寸空隙——这是老矿工才懂的生存智慧，等体温把冰壳融成第二层皮肤时，尖锐的矿石棱角便伤不着血肉。</p> <p class="ql-block">“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母亲总在油灯下念叨。她补衣用的轮胎胶皮足有八层厚，针线穿过时发出撕裂皮革的闷响。补丁边缘的硫化铜矿渣把顶针染成孔雀绿，氧化锡粉末则让她的指甲盖永远泛着铁锈红。有次我偷偷试穿父亲的工衣，补丁摩擦脖颈的触感像被砂纸刮过，衣摆坠着的矿石棱角险些划破脚踝。那件衣服足有二十斤重，压得我直不起腰，真不知父亲如何能套着它在井下躬身八小时。</p> <p class="ql-block">腊月廿三的雪粒子砸得铁皮屋顶叮当响，父亲破例让我帮忙“卸甲”。冻硬的工衣摔在地上竟发出金属铮鸣，袖管里簌簌落下铜锡矿砂，在青石板上铺出细小的彩虹。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拍打衣物，墨绿色的硫化铜粉尘与赭红色的氧化锡粉末在阳光下缠斗，最后在墙根混成黑紫色的泥浆。父亲背上的盐霜被体温烘出晶簇，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晕——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体真的能长出矿石。他的后颈处有块巴掌大的皮肤，常年被矿灯架摩擦得如同抛光的锡器，在幽暗中泛着金属冷光。</p> <p class="ql-block">矿区供应科发的新工服始终压在箱底，靛蓝布料渐渐褪成月白色。只有表叔公去世那日，父亲才取出它当寿衣。我永远记得更衣时的场景：躺在棺木里的老人套上崭新工服，硫化矿的墨绿与氧化矿的赭红第一次如此鲜亮，仿佛把整座锡矿穿在了身上。父亲蹲在灵堂角落摩挲自己的旧工衣，突然对我说：“等阿爸走了，就穿这件下葬，新衣裳留着给你娶亲。”</p> <p class="ql-block">去年深冬回乡，老屋火塘边再没有立着的冰壳工衣。樟木箱里沉睡的岩甲依旧笔挺，硫化铜绿在肩胛处玉化成翡翠斑，氧化锡红在肘部结晶成玛瑙纹。当我轻轻抖动这件化石，三十年光阴凝成的矿砂簌簌而落，在瓷砖上敲击出清越的叮咚声，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父亲敲击铝饭盒的节奏重叠。窗外的锡矿早已停产，唯余这件工衣仍在默默生长，那些永不褪色的矿染正沿着记忆纹路，一寸寸爬满我的心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