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观戏

路过

暮色将姑苏城泡在陈年普洱茶汤里时，

瓦当上的苔藓正吮吸着最后一缕霞光。

长庆茶馆的楹联，

被岁月啃得只剩"曲罢"二字，

蛀空的雕花雀替上栖着几只昏鸦，

羽翼间抖落光绪年间的戏票碎屑。

说书人顾三爷蜷在戏台残柱旁，

马褂第三颗盘扣系着宣统三年的雪，

青灰长衫下摆浸着，

梅兰芳唱《太真外传》那夜的雨。

锡酒壶磕在缺角的青砖上，溅起的酒珠里，

浮着程长庚初创三庆班的倒影。

"诸君且看那玉指尖尖——"，

他忽以惊堂木劈开满室茶烟，

惊得梁间蛛网，

簌簌抖落昆曲工尺谱的残页。

蘸着黄酒在八仙桌上勾画，

酒痕蜿蜒成杨小楼耍的霸王枪：

"眼波要像徐渭泼墨，三分醉意七分癫，

扫过台前须带起二两六钱重的秋波。

云手翻作怀素狂草，

水袖收放间藏着张旭肚痛帖的气韵。"

踉跄起身时踢翻了铜炭炉，

飞溅的火星竟踏着【急急风】锣鼓点，

在满地瓜子壳上跳起《钟馗嫁妹》的鬼步。

醉眼将锡壶看成月琴，他抱在怀里虚拨三弦：

"这【二黄慢板】好比仇英画《汉宫春晓》，

工笔里掺着写意的雾。

"壶嘴忽指西窗残月，"

京胡担子是老凤凰梧桐木，

琴弦是西施浣纱时漏织的银丝。

您当那月琴品柱寻常？

分明是李淳风排的二十八宿！"

酒气漫过鼻尖的朱砂痣，

恍惚回到庚子年广和楼：

"谭鑫培唱《定军山》那日，

司鼓老周檀板一磕——"，

他猛拍大腿作单皮鼓响，

"好家伙！

震得东交民巷的洋钟表倒转了三刻钟！"

茶客哄笑震落檐角铜铃，

他兀自陷在光绪末年的戏梦里：

"尚和玉的靠旗能兜住黄河水，

余叔岩的髯口里缠着五岳松涛。

杨小楼勾脸用的朱砂——"

他忽然以指蘸酒在颊边画虎脸，

"可是李太白醉草吓蛮书时研的墨！"

满堂倒彩声中，

他抄起跑堂的鸡毛掸当马鞭挥舞：

"莫笑！《长坂坡》里赵子龙的枪花，

原是张翼德在当阳桥头吼落的星斗！"

谯楼传来《夜深沉》曲牌时，

他怀中滑落半张民国三年的戏单。

梅兰芳三字被汾酒泡成胭脂泪，

背面粘着，

裘桂仙唱《锄美案》时震落的金粉。

月光爬上他松垮的马褂，

照见内衬补丁里，

烫金的"吉祥戏院丙辰年封箱戏"请柬，

那日他坐在二楼包厢，

眼见王瑶卿在《雁门关》里撒的纸钱，

化作满城扑簌簌的白蝶。

打更声惊破残梦，

他忽然揪住虚空中的戏装衣角：

"程大老板的蟒袍！

这海水江崖纹里还游着咸丰年间的锦鲤..."

跑堂往他怀里塞汤婆子时，

瞥见那破棉絮里裹着金少山赠的翡翠板指，

此刻正映着天蟾舞台《霸王别姬》的残灯。

夜风卷来隔街当铺，

飘摇的《游园惊梦》残腔，

混着他鼾声里的《文昭关》散板，

在梁间结成一张粘着前世今生戏魂的蛛网。

五更梆子敲碎琉璃月，

他蜷在戏箱改成的床榻上，

枕着盖叫天《十字坡》打坏的酒坛。

霉烂的戏本堆里忽然传出一声幽叹，

惊见尚小云赠的泥金折扇徐徐展开，

那扇面上杜丽娘的水袖，

正卷着宣统元年的桃花汛，

在漏风的窗棂间，

舞起一场永不落幕的游园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