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隶兼融 厚重婀娜

方圆

在汉字五体书法演进中，篆隶两种书体的交融构成了书法史上独特的风貌。篆书与隶书，不仅是文字发展进程中的重要形态，更是书法艺术从实用走向审美的关键转折点。二者的相互渗透与融合，既保留各自源流的特质，又孕育出新的艺术景象。

篆书作为最古老的成熟书体，其历史可追溯至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和商周时期的金文。甲骨文以刀刻为主，笔画纤细而刚劲；金文铸刻于青铜器上，线条更为饱满浑厚。篆书发展至秦代达到鼎盛，以《峄山碑》为代表的秦篆，又称“玉箸篆”，其线条匀净婉转，如“玉箸”般圆润流畅，结体修长规整，左右对称，展现出一种庄重肃穆的秩序美。篆书的笔法以中锋用笔为核心，起笔藏锋，收笔护尾，讲究“力透纸背”，运笔过程中笔锋始终保持在笔画的中心线上，使得线条富有立体感和弹性。这种笔法要求书写者具备极高的控笔能力，需以沉稳、舒缓的节奏运笔，方能写出如铁线银钩般劲健的线条。

隶书则脱胎于篆书的快写形式，是文字发展过程中为提高书写效率而产生的变革。隶书萌芽于战国时期，在秦汉时期发展成熟。其最显著的特征是“隶变”，即由篆书的圆转线条变为方折笔画，化弧为直，简化篆书的复杂结构。隶书的标志性笔画“波磔”，形如雁尾，起笔重按，收笔轻提，形成一波三折的独特形态。这种笔画的变化，使隶书在庄重之中增添了灵动之感。此外，隶书的结体也更为扁平，左右舒展，相较于篆书的纵向取势，更具横向的张力和节奏感。

我学习书法是由隶而篆的，最早接触的是唐隶，后来深耕汉隶中的《乙瑛》、《曹全》和《史晨》一脉。10多年前，开始习篆，先后由邓篆而石鼓而金文，时而也写写甲骨。可能是隶书写得太多。行篆时，总避免不了方折之笔。

篆隶两种书体的交融，在历史上留下了诸多珍贵的实物例证。西汉帛书《老子》甲本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这种篆隶并存、相互交融的现象，生动地展现了文字演变过程中的过渡状态，恰似江河交汇，既有源头的痕迹，又蕴含着新流向的趋势。

最近一段时间，我创作了一批篆隶结合的作品，形体为扁平块的隶状，而结体时用篆书，做到方圆兼备。从艺术审美角度来看，篆书以“古”为魂，承载着先民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之情，其线条和结构仿佛凝固了历史的时光，每一笔都蕴含着古老的文化密码，如商周鼎彝上的铭文，庄重而神秘。隶书则以“朴”为骨，记录着普通民众的生活百态，其质朴的风格如同汉代刑徒砖上的文字，虽未经刻意雕琢，却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息和生命力。

篆隶交融的精髓，首先体现在笔法的相生相济上。吴昌硕晚年临写的书写，堪称笔法交融的典范。他的线条凝练如千年藤蔓，简敛玄远，在保留隶书基本形态的同时，巧妙地消解了蚕头燕尾的程式化特征，融入篆书的圆转笔意，使笔画看似柔和，却暗藏金石铿锵之力。这种笔法的融合，并非简单的叠加，而是通过长期的实践与感悟，将两种书体的用笔特点有机结合，形成独特的艺术语言。

在结体方面，篆隶交融贵在方圆互参。伊秉绶的隶书创作极具代表性，他取法汉印，将篆书对称平衡的特点注入隶书框架之中。“篆构隶形”的智慧，不仅体现在书法创作中，在篆刻领域也有生动体现。

章法经营是篆隶交融的重要环节，尤其注重气脉贯通。篆书讲究“计白当黑”，强调空间布局的均衡与对称，《峄山碑》行列森严，字字如列阵武士，规整有序；隶书则推崇“有行无列”，更注重整体的节奏感和韵律感，《石门颂》，开阔舒展，整体章法犹如山水画卷，疏密有致，虚实相生。通过巧妙的章法布局，篆隶交融的作品能够营造出独特的艺术氛围，使观者在欣赏时感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和艺术感染力。

以篆入隶和以隶入篆是篆隶交融的两种重要方式。以篆入隶，能够赋予隶书更多的古朴厚重之感，伊秉绶的篆书的凝重笔意压制了隶书波磔的飞扬，使作品呈现出“重剑无锋”的浑朴气象，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蕴含深厚功力。以隶入篆，则为篆书注入新的活力，使其更具变化和表现力。清代书法大家邓石如在篆书革新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他将隶书的提按用笔引入传统的玉箸篆，打破了篆书用笔单一的局限。邓石如以简朴的隶书笔意融入篆书创作，使篆书线条更具节奏感和韵律感。这种篆隶互兼互融的风格，不是对传统的背离，而是对书法艺术的继承与创新，体现了邓石如对书法艺术的深刻理解和独特感悟。

对于书法学习者而言，探索篆隶交融需经历不同的阶段。我在初学阶段，筑基般扎实练习基本功。通过临习《石鼓文》，锤炼中锋用笔的能力，体会篆书线条的凝练与遒劲；摹写《张迁碑》，把握隶书波磔的书写技巧，感受其厚重古朴的风格。在练习过程中，可尝试用篆书笔意临写《曹全碑》，以绞转的笔法消解隶书的程式化特征，使笔画更加灵动自然；或用隶书节奏书写《峄山碑》，以提按的变化破除篆书的板滞之感，赋予其更多的活力。这个过程如同冶炼青铜，需要经过千度炉火的反复淬炼，方能掌握篆隶两种书体的笔法精髓。

当我的书写可以进行创作的阶段，力求将金文的绞转笔法与隶书结构相结合，探索出独特的“颤笔”方法。这种技法并非简单的技法拼贴，而是经过长期积累和感悟后的自然创新，如同酿酒般，在时间的沉淀中自然发酵，形成独特风味。实践中，坚持“蚕头燕尾乃隶书魂魄，不可轻易割舍”。宛转之笔意入隶，看似打破了隶书的传统法度，实则是对隶书精神更深层次的试错，赋予隶书新的生命力和艺术魅力。

近一时期，我在亦篆亦隶、篆隶相融的实践中体会到，从秦汉砖瓦、敦煌写经等丰富的传统资源中汲取养分，使篆隶交融的作品既有金石铿锵的质感，又蕴含笔墨氤氲的韵味，只有将传统与现代相结合，在继承中创新，才能推动篆隶交融这一书法艺术形式不断向前发展。站在汉碑唐楷的历史峰峦回望，篆隶交融如同高山的融雪，既承载着汉字演变的基因密码，又孕育着书法创新的无限可能。守正创新，不是压在纸镇下的拓片，而是活在笔锋中的血脉。当篆书的凝重遇见隶书的飞扬，这两种古老线条邂逅正是中国书法在厚重与婀娜的辩证统一，并以此书写书法新的辉煌篇章。

袁文长二0二五年五月七日于锦绣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