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父亲（三）

宁静致远

时光深处的背影：读懂父亲

（三）

作者：孙立志

历史照片：长津湖战役中爬冰卧雪向美军发起冲锋的我志愿军战士

　　第五章、长津湖之痛

时针指向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第二日美国第七舰队封锁台湾海峡，阻止中国解放台湾。

为防止战火殃及东北並随时准备出兵朝鲜，中央调第四野战军十三兵团进入东北鸭绿江布防，第二梯队部队的选调也紧锣密鼓进行中。

由于时局发生变化，解放台湾被按下了暂停键，准备渡海作战解放台湾的第三野战军九兵团被毛主席亲自点名，准备出兵朝鲜。

第三野战军九兵团，由20军、26军和27军编成，是原华东野战军主力部队中的精锐。此刻，没人会想到，九兵团即将在战场上与世界头号军事强国王牌陆战1师正面碰撞。

进入9月份后，时局的变化令人眼花缭乱，9月20日，美军仁川登陆，五天后九兵团接到命令，立即起兵北上，10月17日，九兵团全部集结至山东。两天后美军占领朝鲜首都平壤，后马不停蹄向中国一侧鸭绿江边逼进。面对朝鲜局势的急剧恶化，中央命令，新组建的志愿军第一梯队十三兵团立即入朝作战。随之，第二梯队九兵团迅速进入东北已经是箭在弦上。

11月1日，九兵团乘火车再次北上，此时满打满算，九兵团在山东战前准备的时间不足半个月。

父亲所在的27军，是九兵团北上的先锋，鲜为人知的是，27军三天内曾两次进入朝鲜。第一次是11月4日，27军军部携80师和81师从安东（今丹东）入朝，准备截住向朝鲜新义州进攻的英军，由于第一批入朝的十三兵团在西线发起第一次战役，英军与美军南撤，战斗取消，27军原路撤回中国。

27军进入朝鲜时，新义州还是万家灯火，再次经过，美军飞机已将城市轰炸的只剩下了残垣断壁，战火已烧至中朝边境，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深切感受到战争已迫在眉睫。

27军从安东返回通化，入朝序列改为在20军之后。11月7日，在西线第一次战役结束后，九兵团20军从缉安入朝，27军从临江第二次入朝，26军作为预备队最后入朝，九兵团正式承担起东线战场的重任。

面对军委直接向九兵团下达的“紧急入朝”命令，我军新建立起的后勤保障系统仓促应对，本应在东北发放的北方厚冬装等御寒物品，因列车停留时间短和出发站点变更，没有发放到大多数出征将士的手中。父亲告诉我，27军因两次入朝，部队两边都错过了补充冬装的机会。

东北军区一位领导看到列车上战士们穿着单薄，急得直跺脚：“你们就这样去朝鲜，别说打仗了，冻都能将你们冻死”。但军令如山，他无力回天。除了最后一批入朝的26军换上了一些冬装，大部分九兵团战士穿着南方薄棉衣，20军甚至还戴着不能御寒的大檐帽，脚踏单薄的胶底鞋，进入了北风呼啸的朝鲜。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参加北京军区组织的“严寒88”演习，在严冬季节，将部队拉到寒冷的河北围场坝上，探索在严寒条件下作战这一课题。在演习文书和音像资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长津湖战役”的叙述，不是赞颂，是作为经验总结引用。音像中竟出现了志愿军战士戴着大檐帽在长津湖风雪中行进的镜头，我在震撼之余，心象是被刀扎了一般的难受。古训“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指的就是后勤保障，但在“战事紧迫”这个大的背景下，“防冻”这么重要的环节却被忽视了。战后统计，长津湖战役，中方牺牲人数一万人以上，其中冻死四千人，冻伤三万人，这在我军历史上绝无仅有，这已不是任何说词所能解释了的，父亲那一代军人真的太苦和太难了。美国方面，此次战役造成一万八千人的损失以及五千多人的阵亡，这样巨大的损失也让美军痛心疾首，没齿不忘。

朝鲜战场因地形和敌情分东线和西线，长津湖战役发生在东线，因其惨烈程度史上罕见，被称为“中美两国都不愿提及的血战”。

父亲在讲述抗美援朝战争中的往事时，很少谈及“长津湖”这个地名，这是父亲心中的一个痛，在那里他失去了太多的战友，有着刻入骨髓的遗憾。尽管父亲不愿意谈那段历史，但身为志愿军第27军80师238团1营1连连长的父亲，是长津湖战役的亲历者和幸存者，在硝烟弥漫的长津湖上，爬冰卧雪与美军浴血奋战的身影已载入史册。

长津湖，朝鲜北部最大的蓄水湖，周边是海拔千米以上的高原，地形险要，村落稀疏，人迹罕至。

1950年的寒流比往年来的要早，也更加凶猛，从北方穿过来的寒风已经把高原冻成一片冰雪世界。

此时，志愿军第九兵团20军和27军正跋涉在朝鲜境内崇山峻岭中，昼伏夜行，向长津湖方向疾驰。

只所以昼伏夜行，一是为了隐蔽作战企图，二是为了防空。父亲说：在朝鲜，美军飞机太猖狂了，欺负我们没有制空权和防空武器，贴着树梢飞，一旦发现目标，便是铺天盖地般的扫射和轰炸，给志愿军造成重大伤亡。

但目前，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严寒和饥饿。行军中，大雪纷纷扬扬飘落，气温骤降到零下20度，到了夜里，温度能低到零下40度。行军时，战士们在山路上前行，雪花把身上衣服打湿冻成冰凌，衣服变成了冰雪的铠甲。

宿营时，没有房屋可住，部队只能寻找背风处在冰天雪地里露营，每个战士带一床薄棉被，大家挤在一起，把被子集中起来盖。父亲说：战士们睡觉时都不敢脱鞋，因为脱了鞋就穿不上了。为了抗寒，志愿军发明了“强迫运动”的方法，睡觉时，睡一会就爬起来运动，有些瞌睡大的战士，就由连队干部架起来强迫运动，否则，他们就会在睡梦中冻死。入朝第一天，27军就冻伤700多人，以后每天都有增加。更糟糕的是，异国作战，现地无法征粮，后方输送被美军飞机严密封锁。志愿军战士每人只携带了七天的干粮，还没到长津湖，带的粮食就吃完了，很多战士靠每天几颗冻成冰疙瘩的土豆充饥，吃的时候捂软一层吃一层。因冻饿交加，部队已经出现大量减员。

就这样，从11月7日入朝，到17日，20军和27军主力用了十天时间，在冰天雪地的山区行军二百公里，完成前出长津湖的战役集结，随后又在饥寒交迫中苦等了十天，美军陆战1师和7师一部才终于全部进入到长津湖地区。

在天上美军飞机严密侦察情况下，十万人量级的大兵团前出二百公里，並隐蔽十天而不被发现，这不得不说是战争史上的奇迹！

1950年11月27日，长津湖战役打响。20军与27军将沿公路行军延伸达70公里的美军陆战1师、美7师截成四段，形成了新兴里、柳潭里、下碣隅里和古土里四个包围圈。

按照部署，27军80师和81师242团负责攻击新兴里。80师是父亲所在的师，经此一战成名。在付出重大牺牲，其他包围圈一个也没有攻下的情况下，80师一枝独秀，两次打进新兴里，取得重大战果，如果没有80师的胜利，长津湖战役的意义将大打折扣。

新兴里战斗，27军4个团将美军北极熊团特遣队，包括31团部，31团大部，32团一个营共3300人包围，激战一夜，由于美军的火力太猛，战至白天无进展，停止攻击。

志愿军将美军包围起来容易，歼灭却很难。美军被包围后，立即用200余辆坦克在四个被围地域组成环形防御，用重炮构成严密火力网，白天还可随时呼唤空中支援，反击志愿军的进攻。志愿军由于缺乏重武器，只能用步枪、机枪去冲击敌军阵地，付出的牺牲难以想象。

将重火炮留在了国内的九兵团，实际上就是一个轻步兵部队，围歼一个装备有坦克、火炮並得到飞机支援武装到牙齿的重装部队，胜算几无可能，何况还是一个冻饿交加的疲惫之师。这在整个朝鲜战争中，志愿军几乎没有成建制歼灭美军团级部队得到印证。但凡事都有例外，这个例外幸运降临到父亲所在的80师身上。

长津湖的黑夜属于志愿军。第二日入夜后攻势又开始了，这一次80师在不计伤亡的情况下，突破美火炮与坦克阵地，与美军展开巷战。没有了火炮支援，美军战力锐减，不是善于短兵相接打近战我军的对手。这时，志愿军里一个伟大连队无意间实施了一个斩首行动，撬动了作战的天平。

239团，是父亲238团的兄弟团，其2营4连在此次战斗中表现可圈可点。连长带着连队从南面攻入新兴里，一路上绕开美军的阵地，直插新兴里核心地带，突然遇上十几辆卡车围着几个帐篷，一看这个目标不一般，没有犹豫，立即开打进行围歼，没想到打的是北极熊团团部和警卫连，北极熊团警卫部队猝不及防被全部消灭，顺手还打死了北极熊团团长麦克莱恩上校。

这事没算完，打扫战场时，一位战士记得炊事班长抱怨说缺块蒸笼布蒸馒头，看到帐篷墙上挂着一块蓝色厚布，觉得大小合适，就一把扯下带回来了，这就是挂在军博的国家一级文物美军陆军31团团旗。

4连打完团部后没有就此收手，看到不远处是美军炮兵阵地，气不打一处来。美军的飞机和炮兵给志愿军造成的麻烦最多，威胁也最大，志愿军最恨的就是美军飞机和炮兵，飞机飞的高打不着，可一看这些炮兵这么近，这时不动手还等到何时，于是4连又杀向美军榴弹炮阵地，把阵地上的美军打了个人仰马翻，捣毁大炮十几门，然后带着缴获得衣服和食物，撤出战斗。

就这么一个晚上，4连伤亡七十余人，消灭北极熊团部和警卫部队三百多人，捣毁一处炮兵阵地，这是朝鲜战争一个连的巅峰之作。

歼灭北极熊团团部的次日，美陆战1师接到麦克阿瑟的最新命令，东线美军全线撤退，美军已嗅觉到被围歼的危险，开始撤了。

12月1日，接任北极熊团团长的费斯中校，组织新兴里余部二千多人突围，撤往十多公里外美陆战1师师部所在地下碣隅里。幸运再次光临父亲所在的80师，围歼火力强大固守的美军很难，但对付行进中的美军就容易一些。美军一离开新兴里，即遭遇我80师的围追堵截，费斯且战且退，首先后卫部队被打溃散，后前方被堵住，战斗中费斯被打死，北极熊团被团灭，新兴里战斗取得完胜。这是朝鲜战争中唯一被消灭的美军团级战斗群，也是轻步兵歼灭重装部队的唯一案例。

对于南撤的美军，志愿军开始艰苦的阻击战，美陆战1师通过的每一个路口，都要与我军反复争夺，从柳潭里到下碣隅里，22公里的里程，美军走了三天，伤亡1500多人，战斗最激烈的一天，美军一整天只撤退500米。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美军士气极其低落。

其实，这场战役对双方来说都是炼狱，很多志愿军战士是在极度饥饿、疲乏的情况下，拖着冻坏的双腿，顽强追击机械化的美军。有幸存的美军回忆，他们在沿公路撤退时，公路两侧的山上，不时有中国士兵象小鹿一样在雪地里奔跑，追着他们不放，身旁不时有人被他们开枪击中，撤退变得异常艰难。

接下来，面对美军及时不间断的补给，饥寒交迫的志愿军渐渐不支，在极端天气下，冻伤冻死大面积展开，志愿军更多的是以精神意志顽强的与美军抗衡。

此刻，志愿军20军、27军所有师团几乎被打残，但仍集结力量，做最后的进攻。在志愿军的追击下，美军这支世界上机械化程度最高的部队，举步维艰，平均每小时只行进500米。

仗打到这份上，到了最需要援兵的时候，作为预备队的26军，所在位置距需要支援的长津湖战场有些远，等他们顶着美军空中拦截赶来时，长津湖战役大局已定。

在往后就是三次炸毁水门桥的事了，尽管志愿军冲破层层防卫，将桥墩都给炸没了，但美军还是组织远在日本的三菱重工制作了8套钢木标准桥梁，用飞机运来，空投至附近，工兵进行安装。12月8日晚，减员万余人的陆战1师通过水门桥，仓皇逃往兴南港。

长津湖之战，志愿军创造了全歼美军一个整团的纪录，迫使美陆战1师经历了有史以来“路程最长的退却”，恢复了三八线以北的东部广大地区。美国媒体和西方学者普遍认为，这是美国军史上最大的失败。

与此同时，在西线战场上，第一批入朝的十三兵团在与美第8集团军和骑兵第1师鏖战中，38军113师一夜强行军140华里，穿插三所里和龙源里，堵住了美军的退路；112师松骨峰战斗打的极其壮烈，被作家魏巍写进《谁是最可爱的人》通讯稿中；在志愿军总部，彭德怀司令员从机要员手中要回刚签发的嘉奖电报，在“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后面加上了“三十八军万岁”几个字。

历史照片：长津湖战役中士气低落溃退的美陆战1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