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外乡人

金鑫钰垚

<p class="ql-block">  我总在凌晨三点惊醒,窗外有火车碾过铁轨的震颤声。枕边手机显示湿度87%,空调的除湿模式发出轻微的嗡鸣,但被子依然黏在皮肤上,像被梅雨季腌透的旧衬衫。</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来南城第七年,仍然习惯不了这里的梅雨季。第一次租房时,中介带我穿过三条发霉的巷子,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房东老太太叼着烟卷斜倚在藤椅上:"南方都这样,晾晾就没了。"她踢了踢墙角发霉的纸箱,几只蟑螂惊慌逃窜。我盯着墙上蜿蜒的霉斑,想起老家干燥的黄土墙,连雨季后都只会结出薄薄的白霜。</p><p class="ql-block"> 潮湿的雾气渗进骨髓,像无数条看不见的蛇在皮肤下游走。衣柜门框上的霉斑像苔藓攀附,天花板角落结成蛛网状的纹路,连我攒了半年工资买的单反相机,镜头里都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有次在便利店买电池,碰见穿工装的快递员蹲在门口抽烟。他裤腿溅满泥点,指着屋檐下滴水的空调外机说:"我老家在甘肃,那边连空气都能晒出麦香味。在这儿送快递,雨衣永远潮乎乎的,里头能拧出水。"我顺手递给他一包纸巾,他愣了愣,把烟头摁灭在矿泉水瓶底:"谢了兄弟,这雨下得,连快递箱都泡软了。"</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遇见阿婆是在社区菜市。她蹲在角落卖腌菜,蓝布头巾包住银发,吴语口音浓重得像是化不开的糖粥。我蹲下选黄瓜时,她突然用竹筷敲了敲我的塑料筐:"小伙子,你筐底漏水啦。"塑料筐是上周在便利店买的,底部裂了道细缝,渗出的水滴在瓷砖上洇成深色斑点,像极了房间墙角那些永远擦不净的霉渍。</p><p class="ql-block"> 那天之后,阿婆总会往我袋子里多塞一撮紫苏叶。有次我忍不住问:"为什么对我特别照顾?"她眯眼笑,皱纹里蓄满阳光:"你走路的样子,像我儿子。他去了北方,再没回来。"我低头看自己趿拉的皮鞋,鞋跟在地面拖出长长的水痕——南方的回南天连鞋底都潮得发黏,每一步都像踩在海绵里。隔壁摊卖海鲜的大姐总用粤语吆喝,我每次买虾都靠比划。有回她误把"一斤"听成"两斤",多收了我二十块。我正想理论,阿婆突然用吴语替我争辩,大姐涨红了脸,从钱箱里退还零钱时,硬币"叮叮当当"落在我的塑料筐里。</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在周末去阿婆家帮忙。她住在老式筒子楼,楼道里飘着百家饭香:二楼王叔家的红烧肉、五楼小夫妻的螺蛳粉、七楼独居李老师永远飘着中药味的砂锅。有次撞见三楼程序员小陈蹲在门口吃泡面,眼镜片上蒙着雾气。他苦笑着说:"房东不让用厨房,说怕油渍堵管道。"泡面桶里漂着几根青菜,是他从公司食堂偷带回来的。我摸出钱包想请他吃顿好的,他却摆摆手:"别破费,下月房租还不知道够不够呢。"这时阿婆端着腌笃鲜经过,往他碗里舀了半勺汤:"小伙子骨头单薄,喝口热的补补。"小陈受宠若惊,连声道谢,汤碗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p><p class="ql-block"> 阿婆的厨房不过四平米,瓷砖缝里渗着陈年的油渍,她教我腌笃鲜要放春笋尖,说冬至一定要吃赤豆糯米饭。"北方冷,要补阳气。"她总这样说,竹刀在砧板上笃笃笃地剁着,案板缝隙里卡着二十年前的葱花。有次她指着灶台上的砂锅叹气:"这锅还是你张叔送的,他去年回老家了。说是落叶归根,其实是被儿子接去带孩子了。"砂锅边沿有一道细裂纹,盛着褐色的药膳汤,热气里浮着当归的苦香。我悄悄拍下砂锅照片发到二手群,第二天小陈竟回复:"我懂修陶器,周末帮你补补?"周末他带着工具上门,砂锅修补时,他哼着走调的老歌,和阿婆聊起老家甘肃的窑洞。</p><p class="ql-block"> 有次我帮忙擦油烟机,发现油盒里积着半年的油垢,黑得发亮。阿婆摆摆手:"这玩意儿拆不得,拆了装不回去。"她抽油烟机上的日历还停在2015年,泛黄的纸页边缘卷曲,印着"家和万事兴"的烫金字。突然想起公司年会上,领导举杯说:"大家要像一家人一样奋斗。"散场后我独自挤地铁,羽绒服上沾满陌生人的香水味和汗渍。第二天在菜市,阿婆塞给我一块用荷叶包着的糕饼:"你昨儿脸色不好,这是艾草做的,祛湿。"</p><p class="ql-block"> 上个月台风过境,阿婆的屋子漏得像筛子。我冒雨扛着防水布冲上楼,却发现她已经用塑料膜封住了窗缝。"老了,骨头经不起潮。"她咳嗽着递给我姜茶,杯底沉着两片皱巴巴的陈皮。**楼下棋牌室传来搓麻将的喧闹,几个穿背心的大爷用方言高喊"碰!",声音混着雨声砸在玻璃上。我突然想起老家炕头的火盆,母亲总在雨天煨红薯,焦皮裂开时,甜香能驱散整屋的寒气。暴雨中,小陈抱着笔记本电脑冲进楼道,裤腿溅满泥浆:"服务器炸了,得赶回去抢修。"我拉住他:"先喝口姜茶,阿婆刚煮的。"他灌了两大口,辣得直咳嗽,却咧嘴笑:"这滋味,像我妈熬的辣椒汤。"</p><p class="ql-block"> 昨夜暴雨再临,我梦见铁轨延伸到天际。阿婆站在月台尽头,蓝头巾在风里飘成一面旗。火车轰鸣逼近时,她突然转身大喊:"别追啦!你早该学会在原地扎根——"惊醒时手机正在震动,医院通知阿婆突发心梗。我冲进雨幕,皮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波纹,裤脚瞬间湿透,冷得刺骨。急诊室走廊里,穿病号服的男人用河南腔打电话:"娃他娘,我这儿下雨呢,你给孙子多穿件衣裳。"他眼角挂着泪,在瓷砖地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我路过时,他忽然拉住我:"兄弟,借个火。"我摸出打火机,他点燃烟后深吸一口,烟雾在消毒水气味中弥散:"俺在工地干了二十年,钢筋都焊得齐整,就是焊不住这心里头的窟窿。"</p><p class="ql-block">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声,阿婆的手指在氧气面罩下微微颤动。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听见她含糊地念着:"春笋...要焯水..."窗外雨声渐歇,天光透进来,照见她腕上戴着的银镯子,镯身刻着"福寿安康",内侧还有一行小字:"1985.5.20"。那是她儿子出生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阿婆出院了。我搀着她上楼时,她忽然指了指楼道转角:"瞧,那户新来的租客贴了春联。"我抬头望去,褪红的对联上写着"一帆风顺年年好",横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新来的夫妻带着两个行李箱,女人怀里抱着啼哭的婴儿,男人正用胶带补春联裂开的边角。婴儿哭声混着楼道里飘散的中药味、螺蛳粉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一种说不清的味道。阿婆从布袋里摸出两颗奶糖,递给那对夫妻:"孩子哭得厉害,含颗糖哄哄。"女人愣了下,眼眶红了:"您这糖...和我妈以前给的味儿一样。"</p><p class="ql-block"> 昨夜我又被铁轨声惊醒,却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远处货车的灯光连成一条摇晃的星河,楼下便利店还亮着灯,穿工装的快递员蹲在屋檐下抽烟。他旁边站着穿粉色睡衣的年轻女孩,正在给盆栽芦荟浇水。芦荟叶尖坠着水珠,像极了老家屋檐下的冰凌。我摸出手机,湿度显示78%。墙角那团霉斑不知何时淡了些,像被什么悄悄啃噬掉了一块。快递员突然抬头喊:"兄弟!上次你给的纸巾还在我这儿,下回买电池给你打折!"女孩咯咯笑起来:"张哥,你欠人情都欠出经验了。"他们的笑声混着铁轨震颤声,在潮湿的夜里泛起涟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