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如海》第二章

太极韵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苍山如海》</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第二章 走西岭</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div> 泉安是闽南名闻遐迩的渔港。如果你走在泉安半岛的小巷里,总能听到木屐鞋敲击着石板路奏起的响亮的快板,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咸咸的海腥味和浓烈的烧酒香。垂挂着根须的老榕树,用古老又苍翠的目光抚摸着逝去的岁月,老榕树下的渔市地摊上跳跃着一片生鲜的银光。远处的泉安江滚滚东流,奔腾入海,江面上盘旋的海鸥白鹭竞相追逐着波涛,在浪尖上嬉戏。<br> 县城城关镇的西北街,有一条长长的巷子,叫北大巷。解放前,北大巷两侧,挤满了一间间闽南风格的红砖厝,一间挨着一间,高低错落,偶见数座三间张、五间张红砖大厝傲然立于巷子边,相形之下,更多的是低矮破败的破厝宅夹杂于巷子两旁。<br> 北大巷主要有年、龚、吕、邵、丹五大姓,聚居于年厝、龚厝、吕厝、邵厝、丹厝五个厝落。年厝在北大巷占地最大,这当中,有一幢显赫的燕脊飞檐雕梁画栋的五间张红砖大厝,在北大巷显得尤为突兀。这幢红砖大厝的主人是镇上渔行的年老板,年家还有人在泉安县政府里做官。年家的这幢闽南官式大厝甚为气派,前埕后厝,五开间加双护厝,坐北朝南一字排开,红砖红瓦配着白色花岗岩阶石,屋前是一个数百平方的大石埕,屋后的花园里则四季花香。大厝的墙身镶嵌青石影雕,瓷格窗棂装饰着花样各异的图案。屋脊翘角,游龙彩绘,颇显轻灵飞动之势。<br> 除了年家的那幢气派的官式大厝外,北大巷的其他厝宅都是破落不堪的贫民窟,生活着挣扎在社会底层的穷苦农民渔民。<br> 泉安土地贫瘠,自然灾害频仍,历史上十年九旱,地震台风肆虐。再加上当时境内土匪如毛,以及官府的的苛捐杂税,老百姓苦不堪言。<br> 北大巷最破落的厝宅,怕是与红砖大厝隔巷相望的吕家、丹家那两间了。其中一间住着吕姓一对小夫妻,男主人是穷苦的讨海人,妻子叫阿琼,以种番薯为生。<br> 另一间丹家的厝宅就更破烂了,这是借用倒塌的旧祠堂东厢房“糊”起来的,祠堂的屋顶已经塌下来,屋顶的横梁裸露在外面,木头上爬满青苔,墙角布着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四壁斑驳陆离,徒立于寒风之中。东厢房一隅,铺着杂乱的旧瓦片,用石块压着。<br> 一缕微弱的阳光穿过破败的屋顶缝隙照进来,屋内的家具寥寥无几,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床,用四根木棍支撑着。床边有一个掉了漆的旧衣箱,屋子中间是一张破旧的饭桌,表面坑坑洼洼,三两把破旧椅子,屋外有一个小草棚,是放锅灶柴草用的。这便是丹家的全部家当。<br> 穷哥儿们管丹阿泉夫妻俩叫泉哥泉嫂,夫妻俩都是当地称为“走西岭”的挑工,以卖苦力为生。膝下育有一男一女,男孩名海波,女孩名海妹。海波从小当放牛娃,年纪稍大一点肩上就扛一根小小的扁担,挑一担小箩筐,帮父母“走西岭”。<br>海妹出生才两岁多,因无力抚养,卖给西岭一户人家做童养媳。<br> 西岭位于太云山南麓,是与泉安邻近的一个山区县的大圩场,自古集市贸易繁荣,是闻名遐迩的商贸古镇。西岭是太云山周边各乡镇与沿海互通货物的枢纽和通衢,沿海的商行雇人工把食盐、海产干货、布匹、日用百货运到西岭,再从西岭把山里的瓷器、茶叶、木炭、草药、兽皮、红糖、猪、牛、鸡、鸭等山货运到沿海各地,互通有无,各取所需,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走西岭”的挑工帮。<br> 当时兵荒马乱,土匪四处出没。大家过于当心路上的安全,肩上挑一百多斤的东西也没觉得累。挑工们有自己的“装备”,如备用的草鞋、包着铁皮的柱杖、以及适用的扁担——多半为一种两头翘起富有弹性的竹或木制的扁担。春夏季多雨,还需带上伞和油纸或油布。挑茶时遇小雨,就要及时地用油纸将茶袋包严实,袋子的上下端都用绳索扎好。挑工们边打着伞,边行路。挑工,每天在崎岖又漫长的山路上,最是费鞋,一个月要穿两三双多耳麻绳草鞋。<br> 阿泉是穷朋友“白担担”介绍到挑工帮的。白担担姓白,他从小到大就没名字,靠一根扁担撑活路,所以大家伙就叫他“担担”。担担做挑工这一行已经有二十几个年头了,他是外地人,没爹没妈,更没家室,从小与几乎失明的奶奶逃荒来到泉安,两人相依为命。担担四十开外,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自己的准确年龄。矮小的个子,瘦削的肩胛扛着一个永远剃的精光的脑袋瓜。他瘦归瘦,挑起担子来可是一溜小跑,谁也赶不上。每次走西岭回来,他总是肩扛着一根汗水磨洗的发亮的扁担,扁担的一头挂着三四双麻绳草鞋,急匆匆穿过泉安的街巷,往北头的观音妈宫跑去。观音妈宫一隅的屋檐下,是他和奶奶借住的地方。<br> “阿嬷,阿嬷,你闻闻,是什么东西?”担担小心地从怀里掏出西岭的特产小吃白糖碗糕,放到奶奶的鼻子旁。<br> 奶奶从稻草堆上支起身子,努力睁大浑浊的眼睛,伸出手去,抚摸着担担的脸庞,不住地说:“担担回家了,担担回家了,回家就好,回家就好……”。<br> 担担用右手把白糖碗糕掰下一小块,左手护着,小心地送到奶奶嘴边,看着奶奶吃下,又送上一口水。<br>次日天刚亮,担担又早早告辞了奶奶去走西岭了。<br> 盛夏,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灼热。在这样的日子里,走西岭的挑工们仍然背负重担,像骆驼一样蹒跚在路途上,默默承受着高温的煎熬。天,没有一丝儿云彩。热度随着太阳升高了。灰尘一阵一阵地跟着挑工们的脚步扬起来,黄雾般的,象翻腾着一条拉长的烟幕阵。挑工们越走越热,太阳一步一步地象火一样悬挂在天空,熊熊地燎烧着大地。汗从每一个弟兄们的头上流下来,浇下来……,豆大一颗颗的掉在地上。地上也热得发了烫,脚心踏在上面要不赶快地提起来,就有些刺辣辣的难熬。飞尘也越来越厚了,粘住着人们的有汗的验膛,使你窒息得不得不张开口来舒气。气温非常之高,火热的太阳直射着一切,使路上那些石阶都发了白光。空气沉闷,象炉灶—样的灼热烫人。<br> 挑工们人人挥汗如雨。今天白担担流的汗似乎比平日里多得多,他的额头上,汗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滑落,如同一道道雨帘,挡住了眼睛的视线。午后,担担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他努力支撑着身体,想迈出脚去,但身体却像失去了控制一般,猛地倒在了地上。<br> 挑工们见状,纷纷停下脚步,围了上来。他们发现担担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显然是中暑了。<br> “快快,快帮我把他抬到树下!”大家迅速帮阿泉把担担抬到树底下的阴凉处,阿泉用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不停地给他喂水。大家随身带的竹筒里的水不多了,阿泉急叫海波去找点水来。海波四顾附近并无水源,他提着竹筒,走到一处潮湿的泥土边,蹲下身来,用手挖了一个窟窿,不一会儿,就渗出了一个小小的水洼。<br> 等他提着装水的竹筒回来时,担担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br>那一刻,四周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挑工们默默地站立着,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悲痛和惋惜。<br> 挑工们凑了一点钱,租了一辆手拉板车,连夜将担担遗体拉回泉安。<br> 到泉安时,天已大亮。阿泉与众人商议,应先找商行的年老板支点钱,以料理担担的后事。<br> 在年厝那幢五关张气派的红砖厝前的石埕上,挑工们踌躇着,不敢跨过那高高的门槛,还是阿泉领头,进了大门。立即就有管家挡道。<br> “站住站住。干什么的?”管家喝问。<br> 阿泉将担担之死告诉管家,请求把担担的工钱结一下,以便料理担担的后事。<br> “你,”管家指着阿泉,“一个人进来。”<br> 年老爷身穿丝织短褂,一手摇着扇子,一个摸着麻将牌,坐在桌旁,脸上浮着笑容,眼睛里闪烁着一丝不失精明的光亮。<br> 牌桌上都是泉安有名的富人,牌局正酣,没人拿正眼看一下立于一旁的阿泉。阿泉垂着双手静静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br> 待到一局糊了,年老爷回过头来一瞥,指着阿泉问管家此人何事?<br> 管家把担担的事情简单说了。<br> 年老爷把脸一放,“支工钱的日子没到!”<br> 阿泉不停地哀求年老爷可怜可怜一下穷人,声调也慢慢提高了。这时,门外的工友们也涌了进来。年老爷见势,只好让管家带着去结账。<br> 观音妈宫旁,站着几个为担担送葬的工友。泉嫂和阿琼扶着担担的奶奶前来见担担最后一面。<br> 担担奶奶稀疏的白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深陷的眼窝充满了绝望,步履蹒跚,仿佛一阵海风吹来就能将她吹倒。她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补丁叠着补丁,衣角处还沾着泥土和灰尘。她伸出枯树般的双手,指甲里嵌着泥土和污垢,向前摸索着:<br> “担担回家了,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在场的人无不洒泪。<br> 担担下葬的次日,他奶奶在观音妈宫屋檐下上吊自尽。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div> 一首流传于民间的《西岭谣》,道尽了“走西岭”的辛苦与艰难:<br> 走西岭哦挑重担,<br> 山重路险把泪弹。<br> 雨天漉漉一身水,<br> 晴天黏黏一身汗。<br> 夏天暴走日头晒,<br> 冬天蹚水彻骨寒。<br> 走西岭哦挑重担,<br> 挑担只为混口饭。<br> 虫豸当道蛇虎恶,<br> 一路艰辛难上难。<br> 遥望西岭紧步走,<br> 祁盼菩萨保平安。<br> “走西岭”的人们,十人成群,百人为帮,肩负重担,一双草鞋走天下。出了泉安西关,便是一路坎坷的七八十里山道,要走上整整一天。不仅道路崎岖难行,还要遭受虫豸的侵害、甚至蛇虎的威胁。出西关四五十里路,便是人人闻之色变的“虎窟”。走近“虎窟”,只见山势险峻,道隘林密,山风呼啸。四周全是苍黑的岩石,有的悬挂半空,好象就要落下来一样。有的豁嘴张牙,看上去里面藏有深深的岩洞。岩石的缝隙里,长着各种杂木枝桠弯曲,张牙舞爪,煞是吓人。<br> “虎窟”原有虎患,因而得名。现在虽然虎患消除,却虎去匪来,太云山的土匪溃散以后,在虎窟一带占山为孽。挑工之路不但艰难,还充满凶险。这一路上剪径贼人时有出没,匪患较为猖獗。挑工们很多时候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崇山峻岭中穿行,有时金钱被劫,货物被抢,有时甚至有性命之忧。为了安全,挑工们一般白天走路夜晚打尖,用结伴而行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为了保护税收的收入和贸易的安全,地方官吏一路也设置了一些关卡,关卡驻有少量的兵丁。沿途村庄出于维护地方经济的考虑,也会组建一些护路队,巡逻辖区路段,但这些关卡和村庄护丁一般都会向挑工摊派相关费用,挑工们不得不忍受雁过拔毛式的一路盘剥。<br> 丹阿泉一家为了生计,依然需冒险而行。十五岁的儿子海波,小小年纪也跟父母当挑工。<br> 这一日,泉哥一家三口挑着担子,走到接近虎窟的山林旁。泉哥把担子放下来,对泉嫂说:“孩他娘,快到虎窟,歇一歇吧。”泉哥坐在树下的石块上,喝了几口水,就掏出烟丝用烟纸卷着抽了起来。<br> 泉嫂说道:“也好,歇一歇,过了虎窟,西岭就不远了。”她招呼着儿子:“海波,快过来喝喝水。”<br> 海波喝了水就躺在草地上歇着。泉嫂坐在边上说:“海波,等会儿过虎窟,你比较小,没人注意,先走一下,到前面看看有没有拦路的土匪,再回来告诉爸妈。好吗?”<br> “好咧。”海波应道。<br> “你怕不怕呀?”<br> “不怕,要是碰到土匪,我就说我是上山捡柴火的。”<br> 过了好一阵,海波手里拿着一根扁担,连蹦带跳着跑回来说:“阿爸阿母,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没有看到拦路的土匪。我还爬上一棵树去看,也没看到。”<br> 泉哥连忙把担子挑起来,说:“那就赶紧走吧。”<br> 小海波未曾料到,就在他经过的山林中,正蜷伏着一股土匪。一个土匪发现了海波,一边端起枪站起来,一边说:“报告司令,发现一个小孩……”土匪头子也用望远镜发现了情况,喝道:“别动,趴下!”<br> 盘踞在虎窟的这股土匪的头子叫曾德彬,德永县人,曾当过德永驻军国民党旅长的勤务兵,后被其收养并改名,从而在这支国民党军队中崭露头角,成为德永一霸。后来因为国民党军队内部勾心斗角,他纠集一帮人马遁入山林成为土匪。<br> 在崎岖的山路上,挑工们正默默地前行,突然,一阵喧嚣声打破了山林的宁静,土匪从树林中冲出,他们手持刀枪,面目狰狞,瞬间将挑工们团团围住。挑工们惊慌失措,泉哥泉嫂赶紧把小海波护在背后。<br> 土匪头子甩开草帽,露出青疤脸,问道:<br> “龟孙们,担子里装啥货?”<br> 挑工阿旺跪地哈腰,扁担上的麻绳簌簌作响,答道:<br> “官爷,这是给西岭送去的盐巴,还有一些海货,求您放条生路!”<br> 土匪头子一声冷笑,抽出腰刀劈开麻袋,喝道:<br> “小的们,把货物给我全部拿下!”<br> 四周的土匪应声而动,上前抢劫货物。<br> 挑工们全都颤抖着跪地叩头哀求:<br> “官爷,官爷,这些都是我们挑工们一担一担走山路赚的血汗钱,求求您开恩,给我们留下一点!”<br> 土匪队长狞笑着,喝道:<br> “快交出来!不然连人带货一起埋了!”<br> 土匪们抢走了全部的货物,一阵呼啸,扬长而走。<br> 在解放前的那个动荡年代,挑工们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维系着生活的火种。当自己用血汗换来的所有货物被土匪劫掠一空时,他们的心仿佛瞬间坠入了无底的深渊。<br> 挑工阿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一般,瘫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想起自己为了赚这点血汗钱,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肩上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茧子。他曾幻想着用这点钱换来家人的温饱,可如今,一切都化为泡影,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他紧紧地握拳,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有无尽的悔恨在心中翻腾。<br> 旁边的挑工老王,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他知道,没有了这些货物,他们将无法向雇主交代,更无法面对家中那期盼的眼神。他仿佛看到自己一家人又要重新陷入饥饿和寒冷的困境,孩子们那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愧疚,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能的男人,无法保护自己的家人。<br> 泉哥手中的扁担“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双眼无神地望着那被洗劫一空的山路。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那货物不仅是他的生计,更是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希望啊!此刻,希望的破灭让他感觉仿佛有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心上,痛得他无法呼吸。他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他蹲着地上无声地抽泣,肩膀激烈地抖动着。泉嫂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土匪将货物抢走,她的心在滴血,但她脸上却出奇地平静,没有一滴眼泪滑落。她知道,哭泣无济于事,在这个艰难的世道里,唯有坚强才能一家人活下去。泉嫂牵着海波的小手,拄着那根陪伴她多年的扁担缓缓站了起来,她的脸上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那是不屈,是坚毅,是对生活的顽强抗争。她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仿佛要将这噩梦般的经历一同拍去。泉嫂用她那粗糙却温暖的手抚摸着海波的头,轻声说道:“别怕,有阿爸阿母在呢。明天,咱们还会继续挑担过日子。”她又无声地抚摸着泉哥的肩膀,轻声说:“阿泉,站起来吧。”接着转身向大家说,“走吧,咱们继续往西岭走吧,”<br> 挑工们缓缓站了起来,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他们的命运又一次被无情地捉弄,生活的重担仿佛变得更加沉重,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来。然而,在这绝望之中,一丝坚韧的光芒在他们心中悄然闪烁。他们知道,哭泣和抱怨无济于事,只有重新振作起来,才能在这片乱世中寻找出一丝生存的希望。在这绝望的时刻,他们并没有放弃希望。他们互相搀扶着,艰难地站起身来,继续前行。虽然他们失去了所有的货物和钱财,但他们知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div> 过了虎窟,再走一段路便是西岭的清林寺了。站在清林寺往下看,整个西岭镇尽收眼底。<br> 每逢农历四、九是西岭镇的圩天,大的圩天有时能聚集上万人。即使平常的圩天,饭店、客栈、药房、钱庄、百货店铺等处,顾客也是络绎不绝。东边的太阳才升起不久,赶圩的人已熙熙攘攘。那卖山货的担子、卖果菜的挑子、卖海产干品的手推车,走得急急匆匆。店铺的门面都大开了,饭馆的小伙计在忙着劈柴、挑水。摆地摊的摊贩们,有的在支着篷子,有的在摆着地摊上的货物。<br> 快到西岭的时候,镇子四周绿荫处处,包围着星点似的农家小屋,镇子路口有一株老榕树,据说是棵风水树,相传已有几百年历史,早已成为西岭的地标。深绿色的树叶层层叠叠,像一把巨大的伞,为过往的行人提供了一片清凉的避暑之地。在微风的吹拂下,老榕树的枝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它的表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宛如沟壑纵横。它垂下的条条须根,有的粗壮如臂,有的细长如丝,或紧贴着地面,或深扎入土。榕树下设有"福德正神"神龛,神龛前摆着几只石凳石桌,还有一摊凉粉摊。过往行人都很乐意在这儿歇歇,喝碗凉粉,透透气。<br> 进了镇子,街路两旁是林立的商铺,还有一间间用于食宿的“伙铺”,再往里走,便是西岭的娱乐区域,这里有许多赌场、妓院,还有一个大戏台,每个圩天都有戏帮在台上唱戏,往来的客商和挑工们可以立于河岸甚至坐在船上看戏。到了晚上,客商和挑工们可以到赌场试试手气,甚至上妓院逍遥一番。<br> 每个圩天杀十几头猪,到傍晚时分往往就已售罄。赌场和妓院到了晚上人头攒动,一些好赌成性的挑工把身上带的钱输了个精光,甚至还有些人把盐抵押给了当铺,只得灰头土脸地空手返回。<br> 挑工们临时栖息的地方叫“伙铺”,另有床铺,供挑工们歇息。客栈还兼提供热饭菜和茶水。饭菜只是掺着些许大米的番薯丝,菜也只是一二碗粗菜。挤在房间中,有时人多,也用草垫或稻草铺在地上过夜。在四十年代后期,住宿一夜或吃一顿饭,一二角钱。<br> 第二天正是西岭的圩日,丹阿泉一家到西岭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天快黑了。西岭笼罩在黄昏的余晖之中,太阳在向西边的地平线下沉之前,还利用云层忽然开朗的机会射出它最后的光芒。使得山峰被夕阳的回光染成一片紫色。黄昏消失的很快,山野上被日光燕发起的水气还没清散,太归就落进了西岭的群山之后。于是,山谷中飘起白色的雾气,带来浓重的凉意。西岭虽然正在散圩,但街上还是十分喧闹。丹阿泉一家到了西岭,就匆匆忙忙向镇子东头赶去。<br> 西岭镇的东头,有一家洪记杂货铺。丹阿泉不足三岁的女儿海妹,因无力抚养,卖给了这家当童养媳。<br> “嗨呀呀,不用看啦,我要是偷你的这一点秤头,又不会成仙。”洪记杂货铺的老板娘提着一杆秤尾翘得高高的秤称, 正在对柜台外边一个脖子伸得长长的戴着花头巾的妇人尖声喊道。泉嫂进门后忙不迭向老板娘点头,正欲开腔问候,老板娘的尖嗓子又朝着丹阿泉一家人响开了:“来看查某仔呀,就在后厅呢,她丈夫陪他玩呢,我做生意忙着呢,你们自己进去吧。”<br> 泉嫂三人急急朝后厅奔去,走过天井就是后厅了。洪老板正躺在竹摇椅上,抽着水烟,见他们进来,只点点头,向边上努努嘴,悠悠地吐出一口烟。<br> 后厅边上,一个竹制的围栏椅上,用布带绑着一个不足三岁的瘦弱的小女孩,她脸上拖着长长的鼻涕,嘴边流着口沫,站在竹笼里一堆粪便上,两只小脚站满了屎尿。旁边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瘦瘦的小男孩,海妹的小丈夫,一手扶着竹椅的栏杆,一手在海妹的头顶上拿着竹节编成的蛇挥舞着,海妹被吓得大哭。<br> 海波一个箭步冲过去,抓着竹椅的栏杆喊道:“小妹,小妹,你看谁来了!”他指着背后,“阿爸阿母看你来了,快叫阿——爸、阿——母!”<br> 海妹抬起头,惊恐地睁大泪眼,望着泉哥泉嫂,嘴里嗫嚅着:“阿……阿……”。<br> 她的小丈夫在一旁说:“她还不会说话呢,连拉屎拉尿都还不会说”。<br> 泉嫂蹲下身,把海妹紧紧搂住,痛不欲生,满脸流泪。<br>泉哥扭过头去,极力忍住自己的泪水。<br> 出了杂货铺,泉嫂对泉哥说:“阿泉,我们一定要把女儿赎回去,不能眼看着她这般受苦。”<br> “嗯哪,”泉哥频频点头,随即又眉头一皱,愁容满面,“我们到哪去筹这笔钱呢?”<br> “就是借钱借债,也要把女儿赎回来!”泉嫂头一扬,整了整肩上的扁担,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br> 泉嫂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千辛万苦四处借钱背债,终于把海妹从西岭赎回家。当泉嫂抱着海妹跨进家门时,海波兴奋地朝里屋喊道:“阿爸,阿爸,小妹回家了!”<br> 还不会讲话的海妹,这时突然张开小嘴,跟着哥哥叫:“阿爸,阿爸……”。泉哥夫妻俩都怔了一下,随后开怀地笑了起来。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div> 茫茫的夜色中,一家古色古香的茶叶店静静地伫立着街道的尽头。店铺的招牌上刻着“戴记茶庄”四个繁体隶书大字,字体苍劲有力,透出一股古典的韵味。天色渐渐暗下来,门框上那盏红灯笼反而渐渐亮起来,灯笼上的斗大的“茶”字格外醒目。<br> 店内摆放着各式包装的茶叶,也有一桶桶散装茶叶,货架上整齐地陈列着精致的茶具。茶庄的门虚掩着,溢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茶香。<br> 然而,这家茶叶店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商铺,它实际上是中共地下党的一个接头点,主要负责中共刺桐市委与泉安县工委及其领导下的太云游击队的联系。<br> 阿泉一家人轻轻推门而入,将扁担放在地上。这时,茶庄的戴老板手持一把紫砂茶壶,微笑着出现了。<br> “客人要买茶叶?”戴老板轻声且和缓地问道。<br> “我不买茶叶,我要买烟支!”阿泉揩着头上的汗水,急切地说。<br> “我这里只剩下半包……”戴老板拿着茶壶的盖碗,轻轻敲了三下。<br> “什么牌子的?”<br> “太云山。”<br> 戴老板一下子抓住阿泉的手,并忙不迭地招呼泉嫂和海波,说道:“老乡,辛苦了。快坐下喝茶。”同时,招呼店员备茶。<br> 阿泉说:“不急不急”,同时叫泉嫂:“快把东西交给老板。”<br> 泉嫂慢慢取下黄斗笠,慢慢解开一直戴在头上的头巾,把缝在头巾上的一个小布包取下来,小心地交给戴老板。<br> 泉嫂交给戴老板的,是中共刺桐市委给泉安县工委及其领导下的太云游击队的一份指示信。<br> 离西岭镇几十里路,在太云山脉的深处,有一座深山古寺,叫“太云寺”。邻近太云寺,有一个小山村,叫杉竹村。这里,是中共泉安县工委及其下属的游击大队的驻地。这个根据地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远处,连绵起伏的太云山脉如同巨大的屏障,将这片根据地与外界隔绝开来。山间云雾缭绕,给人一种神秘而庄严的感觉。根据地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木遮天蔽日,形成了一片天然的绿色屏障。进入根据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大间草寮。草寮由木头和石头搭建而成,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太云寺则成为游击队的指挥部。<br> 太云寺的地理位置很是特殊。它地处泉安、晋石、德永三县交界,与西岭仅有一个小时的行程,四周密林,远离人家。当时太云寺有较多的田产,相对富庶,具备给游击队员提供粮食的条件。太云寺还有不少地方适宜掩蔽,例如,佛龛底下就设有密室,值得一提的是,太云寺后面有一个深不可测的石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苔藓覆盖,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守护着这个神秘的所在。踏入洞口,一股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洞内昏暗无光,只有微弱的光线从洞口透入,勉强照亮前方的道路。然而,这微弱的光线却足以让人感受到洞内的广阔与深邃。石洞内部错综复杂,犹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洞壁上的岩石形态各异。洞顶高悬,偶尔有水滴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洞窟中,增添了几分神秘与诡异。<br> 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共刺桐市委就在西岭建立了地下交通站,后因形势险恶,撤往杉竹村。此后,杉竹村和太云寺就成为中共泉安工委的驻地和游击大队的根据地。1949年8月,游击大队就是从这里出发,去解放泉安县城的。<br> 泉安县工委书记洪汉应,又兼游击大队的政委。洪汉应三十开外,身材魁伟,面呈紫铜色,头戴竹笠,脚穿多耳麻鞋,一身深蓝布褂裤,斜佩着结有红绸匣子枪一把。这天,洪政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地图,地下交通员戴老板走进来,向他交上一份地下交通站送来的文书,那是中共刺桐市委的指示信。信上说,据群众反映,盘踞在虎窟的曾德彬匪帮,长期以来烧杀抢掠,祸害百姓,无恶不作。市委要求游击大队相机予以消灭。洪政委走到地图前看了又看,他沉吟片刻,对戴老板说:“老戴,你过来,看看地图。”洪政委指着地图上一个位置,说:“曾德彬匪帮不仅祸害群众,也是我们地下交通线上的一颗毒瘤,应该把它拔除。为了便于我们兵力的展开,尽量减少损失,扩大战果,最好把土匪引入我们的伏击圈。这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引导敌人。你认识的人较多,给组织上推荐一个。”<br> 戴老板略作思考,就说:“叫挑工丹阿泉吧。这是一个老实可靠的穷苦人,是我们党的依靠对象。”他把丹阿泉的情况介绍一下,洪政委站起来说:<br> “这个人可靠,信得过,就这样定了。你抓紧机会找他谈谈。”<br> 戴老板领了任务,匆匆下山走了。 过了数日,阿泉一行人挑着沉重的担子,依旧走在山道上。日头快下山了,余晖如同一道道绸带,在天边缓缓飘散,给这满是沟壑的山谷染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山风渐起,带着几分凉意,在山谷间穿梭呼啸。越走近虎窟的时候,众人心里越是忐忑不安。<br> 阿泉却与往日不同,脚步轻快,与众人谈笑风生。<br> “阿旺,你今天挑的货比往日更多啊。不怕土匪来抢啊?“<br> “啊呀,泉哥啊,快到虎窟了,你就不要吓唬我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被抢这才过去多久?”<br> 阿泉笑而不答,继续赶路。快到虎窟了,阿泉的心跳逐渐加快了,如鼓点般急促,但他努力保持着镇定。他拐进了一个狭窄的山谷入口,这里两侧山壁陡峭,阳光艰难地透过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山壁上勾勒出几分神秘与阴森。怪石嶙峋,形态各异,有如面目狰狞的怪兽,张牙舞爪。突然间,密林深处传来一声枪响,匪首曾德彬亲自指挥,一群土匪叫嚷着,冲下山来。<br> 阿泉转头招呼大家:“大家不要怕,快跑,前面有人救我们。”<br> 众人一听,就跟着阿泉,向前狂奔。<br> 突然,阿泉一个闪身,敏捷地躲进了一块巨石后面。几乎就在同时,山谷两侧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呐喊声。<br>“打!”太云游击队洪政委一声令下,战士们的子弹如雨点般朝着土匪们倾泻而去,手榴弹也纷纷在土匪群中爆炸,火光冲天,硝烟弥漫。<br> 土匪们瞬间乱作一团,他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试图寻找掩护。但山谷地形狭窄,他们根本无处可逃。有的土匪企图负隅顽抗,朝着山上胡乱开枪,但很快就被击毙。<br>  游击队员们从山上的各个角落跃出,眼神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们如猛虎下山般冲向土匪。这些土匪曾多次侵扰村庄,残害百姓,如今终于到了算总账的时候。<br>  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土匪们逐渐被消灭。有几个企图逃出山谷的土匪,也被早已守候在此的游击队员击毙。随着最后一声枪响,山谷里终于恢复了平静。曾德彬匪帮基本被歼,仅匪首曾德彬一人脱逃。后来辗转经一个小港口下海,逃往金门去了。<br>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山后,只留下天边一抹残红。月光渐渐升起,洒在山谷里,给这片刚刚经历过战斗的土地蒙上了一层银色的纱衣。挑工们从巨石后面走了出来,他们看着土匪尸横满地,大家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们知道,这场战斗不仅为四周乡村除了一害,也为那些被土匪残害的乡亲们报了仇。<div><br></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div> 次年,泉安连续一百多天无雨,烈日如火,把田里的禾苗都晒成干草。历史上,泉安就是个自然灾害频仍的地方,有道是“春夏水旱灾,秋冬风沙来”、“三透大雨崩溪岸,三日无雨火烧山”。这一年,泉安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连年遭受旱魔的肆虐以后,一场被称为“黑死病”的瘟疫席卷东南沿海地区。最严重的,是1946年秋天发生的那一次,仅泉安全县“黑死病”流行9个区,383个自然村,死亡5013人。<br> “黑死病”又叫鼠疫,患者死后全身皮肤呈黑紫色。鼠疫一般通过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于人,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烈性传染病。突如其来的鼠疫在泉安及邻县迅猛传播扩散,(县志)流行时的惨烈景象,传染之快,死亡人数之多,以致于当地棺材供不应求,竟至脱销,民众无不惊心动魄。紧邻泉安的晋石县有一户八口之家,“黑死病”袭来,一天就凄惨死去七人,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无法料理棺木后事,导致家中尸体狼藉,惨不忍睹。据坊间传闻,有一小偷趁虚而入,向女孩索要钱财。女孩央求他料理好家人后事,许诺将所有家财赠与。小偷还算有良心,处理好她家人的后事归来,却发现小女孩也已病死,随即放心地搜罗其家财细软而遁。不料,钱财到手乐不可支的小偷双脚还未来得及迈出大门,便一命呜呼了。<br> 当时有个姓施的民间艺人,写了一首民谣《乌死病》,描写这场瘟疫的惨状,这首民谣很快就流传开来:<br> 乌死病,病死乌,<br> 人见死鼠如见虎。<br> 鼠死不几日,<br> 人死山崩土。<br> 三人行未十几步,<br> 两人倒毙横截路。<br> 田禾无人收,<br> 又要交官租。<br> 白日遇人多是鬼,<br> 夜晚遇鬼莫问数。<br> 据说,施先生写完这首民谣不几日,他自己也死于黑死病了。<br> 丹阿泉有一个姨表姐,嫁到东峰村何姓人家,何家祖上传下来雕刻石头的技艺,有一手石雕的绝活,因而人称“石头何”。<br> 不幸的是,石头何染上了黑死病,生命垂危,奄奄一息。丹阿泉认为无论如何也得在豆干何去世前看他一眼。于是,丹阿泉夫妻俩带着慰问品,相伴上路,前去探望姐夫。<br> “石头何”的家就是一座石雕作坊,工坊四周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阳光透过树梢洒落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工坊的木门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院子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石雕产品,有的栩栩如生,有的抽象神秘,每一件都凝聚着工匠们的智慧和汗水。数量较多的是大小不一的石头狮子,菩萨的雕像也不少,其他还有成套的青石圆桌和镂花鼓椅、尚未完工的碑石、柱石等等。<br> 阿泉夫妻匆匆穿过院子,一走进房间,只见石头何刚从昏迷中醒来。他床头坐着一个石匠,是石头何的大徒弟,叫庄阿炳,头上戴着一顶泛黄的草帽,一身赤绛色的短褂短裤。阿炳四十几岁上下,他的脸庞方正而显刚毅之气,眼睛深邃而明亮,他的身材魁梧而结实,双臂肌肉发达,有力而稳健。最有特色的是他的双掌,宽厚而粗糙,展开来可以看到层叠的老茧和疤痕。<br> 阿炳实际身份是中共在泉安县的地下党负责人,暂且按下不表。<br> 石头何看到丹阿泉夫妻俩进来,喘着气说:“阿泉,我这病好不了,你以后要是有困难可以找阿炳,他是个靠得住的人。”阿泉沉重地朝庄阿炳点了点头,夫妻俩一人一边搀扶着石头何,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陪着流泪。<br> 丹阿泉夫妻俩探病回来的次日,便得到石头何去世的消息。没过三日,泉嫂突然发烧不退,全身一直打寒颤,脸色变红,眼睛充血,全身没劲,连路都走不了。她不停地咳嗽,咳出来的痰是血痰。<br> “完了,完了”,阿泉望着躺在床上的妻子,急得搓着双手在房间里打转,他知道妻子被传染了。<br> 四处奔走求医的阿泉,听说东关有个老中医办了个“百善堂”,专门收治鼠疫患者,用一种“刺血法”和中药治疗鼠疫颇有奇效,到堂求诊者,无不应手而愈。阿泉急急背上妻子就往东关的“百善堂”奔去。<br> 鹤发童颜、须冉飘拂的老中医端坐桌前,眼帘低垂,望闻问切。过一阵,老中医慢悠悠地开了口:“丹阿泉,你厝里人这病症还不是太重,用我的这个药方可以救好,但是会落下肺部的慢性病,恐怕很难根治。”<br> 阿泉焦急地转头望着妻子,泉嫂用尽气力对医生说:“先生,医吧,医吧,就按您的药方医治。”<br> 泉嫂的病治好了,但真的落下一个长期咳嗽甚至咯血的老病根。<br> 转眼间,年关快到了。现在全家只有阿泉一人出外打工养家糊口,泉嫂卧病在床,海波兄妹在家陪着母亲。<br> 屋里不时传出泉嫂的咳嗽声,海波端着一个搪瓷剥落的破杯子,接着母亲咳出的血痰。<br> 过年对穷苦人来说,是“小孩爱年到,大人乱糟糟”,尤其是丹家,面对两个孩子,无米下锅,泉嫂以泪洗脸,咳嗽连连。她挣扎着支起身子,“海波,扶阿母起来,带外面去借一点钱过年。”<br> “阿母,你慢点儿。”海波扶着母亲起床。<br> 衣衫褴褛的泉嫂打开一只破箱子,翻来翻去,找出一条没有补丁的汉装裤,向对面走去。那是他们夫妻俩出门共用的衣服,谁出门谁穿。<br> 还有几天便是除夕夜了,北大巷年家的红砖大厝张灯结彩,清洗扫除,杀鸡宰鸭,蒸炸烹饪,里里外外一派忙碌。其他的破厝宅,却是冷冷清清,了无生气。<br> 海波一手扶着母亲,一手牵着妹妹,沿着北大巷慢慢走着。<br> 在年家的石狮子旁边,泉嫂欲进又退,正在躲躲闪闪之间,恰巧被倚在石狮边晒太阳的二少奶凤珍瞧见了,只得上前去弓着腰向凤珍问好:“少奶奶好……”。<br> 凤珍吐了吐嘴里嚼着的瓜子,说:“丹阿泉家里的,快过年的,大伙都忙着呢,你怎么有空带孩子在这溜达呀?”<br> 泉嫂嗫嚅着,隔了一阵才说:“家里没钱过年了,能不能请少奶奶借几块钱给小孩子过年啊,可怜可怜吧,少奶奶,求您了……”<br> 凤珍并没有答应,眼睛瞟到别处去,泉嫂不敢再言,在一旁候着。过了一阵,凤珍开口了:<br> “这么着吧,看在厝边头尾的份上,借你两块大洋吧,到正月十五过后,连本带利还钱。”<br> 泉嫂拿着借来的钱,对着凤珍谢天谢地,凤珍扭头进屋了。<br> 正月十五上元节的鞭炮声,从年家大墙那边传来时,泉嫂才从鞭炮声中震惊起来,对丹阿泉说:“阿泉,明天是还年家钱的日子了。”<br> 丹阿泉的脸皱成一团干丝瓜,说:“怎么那样快啊,到哪里去借钱还啊?”他掏出兜里的晒烟丝,用纸张卷上,低着头抽起闷烟来。<br> 正月十六,年家的二少奶带着两名家丁,催债来了。<br>丹阿泉一大早摇着小舢板出近海想捞些杂鱼到镇上换点小钱,泉嫂正在家门口补着渔网,一看便知大事不好,话还没出口,凤珍的指头就戳到泉嫂的额头上了:“丹阿泉家里的,欠债不想还,是吧?”<br> 泉嫂未及回答,凤珍一个巴掌就已掴到脸上,泉嫂赶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凤珍并不理会,眼角左右一瞥,见是家徒四壁,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对家丁一挥手:“给我砸!” 丹家那些本就残破的米缸、锅头等杂物,瞬间变成一堆碎片,砰砰啪啪的声音中,夹杂着泉嫂凄凉的号哭。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div> 时间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神州天翻地覆。<br>1949年夏天,人民解放军第十兵团向福建挺进。8月17日,省城福州解放。<br> 这天,西岭“戴记茶庄”的戴老板起了个大早,挑个收茶叶的箩筐,急急朝太云山走去。<br> 到了太云寺,戴老板径直向东厢房推门而入。<br> “洪政委,市委送来的重要情报,加急的。”<br> 洪政委打开一看,脸露喜色,站起来握着戴老板的手,激动地说道:“老戴,解放大军进入福建了,省城解放了!”<br> 老戴也激动地握着洪政委的手不放。<br> “小李”,洪政委扭头喊着警卫员,“马上通知各中队长到我这开紧急会议。”<br> 泉安游击大队下面有四个中队,各中队长接到通知都赶来参加会议。<br> 洪政委在会上介绍了解放军进军福建和省城解放的情况,宣布了刺桐市委的指示,要求游击大队立即行动起来,解放泉安县城。<br> 会议对解放泉安县城作了精心细致的研究和部署,决定在8月22日,先派部分武装工作人员进城,接受国民党县党部、警察局和保安队的投诚。8月23日,泉安游击大队四个中队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进入泉安县城,在县城闹市区南岭桥举行入城仪式,举办文艺活动,发放《海滨日报》的号外,宣告泉安县城解放。<br> 23日中午,泉安县人民游击大队4个中队500余人全副武装,一律佩带“泉安县人民游击大队”红色臂章,在大队长兼政委洪汉应等人率领下,兵分四路入城。大队人马长驱直入,接管了县政府和警察局等机构。一部分人马进驻国民党泉安县党部,接管该部人员缴出的档案材料加以标封。随后,中共泉安县工委和游击大队指挥部进驻国民党县党部,游击队战士们日夜守卫。次日,泉安县工委又出动文艺宣传队,在县城中心地段的南岭桥表演革命文艺节目,结合演讲宣传,稳定了群众情绪。<br> 此前,庄阿炳按照县工委的指示,组织地下党和群众骨干,迎接游击大队派来的人员,浩浩荡荡开进泉安,进驻镇公所,接管档案,封闭仓库。这一天,新上任的泉安镇长庄阿炳,早早带着泉安群众的代表来到南岭桥,阿泉一家也兴高采烈跟着来了。<br> 南岭桥新搭了个戏台。戏台周围贴着县人民政府的告示和标语,标语上写着:“不拿人民一针一线”、“保护全体人民生命与财产”、“安定社会秩序”等等。县人民政府组织了泉安县高甲剧团和提线木偶艺人前来文艺表演,表演过程中穿插进行宣传鼓动和革命文艺节目。老百姓闻讯而来,戏台前早已是人头攒动。<br> 随着一阵激越的锣鼓声,高甲剧团身着五彩戏服的木偶师登上戏台。他们身法矫健,步伐沉稳,一亮相便赢得了满堂喝彩。台下的观众们被他们的精湛技艺所折服,纷纷发出阵阵惊叹。高甲剧团的木偶师们还展示了“飞檐走壁”、“空中翻跟头”等特技,这些高难度的动作让观众们目不暇接,惊叹不已。<br> 高甲戏表演后,便是提线木偶节目。锵锵锣鼓声起,一位头戴斗笠,身着长袍,须髯飘拂的木偶师缓缓走上台前,手里提着一个孙悟空的提线木偶。提线木偶孙悟空的形象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面部雕刻精细,眼睛炯炯有神。孙悟空嘴角微微上扬,透露出几分顽皮与机智。头顶的金色紧箍圈与毛发相得益彰,毛发色彩鲜艳,根根分明,尽显其桀骜不驯的个性。它身穿虎皮裙,裙摆随风飘动,显得威风凛凛。腰间束着一条金色的腰带,上面镶嵌着宝石,闪耀着光芒。在木偶师的灵活操纵下,提线木偶孙悟空的动作多变,生动地展现出各种姿态,完成跳跃、翻跟头等高难度动作。它手中的金箍棒时而变大时而变小,时而化作万千分身,时而化作定海神针,展现出其神通广大的本领。在木偶师的手下,孙悟空的喜怒哀乐都能得到生动的展现。它时而眉头紧锁,显得严肃认真;时而眉开眼笑,显得顽皮可爱;时而怒目圆睁,显得英勇无畏。木偶师轻轻抖动竹竿,孙悟空便开始在台上翻跟斗,操偶师的手指在细线间灵活地穿梭,细线间飞快地舞动,孙悟空的动作也变得更加激烈和生动。只见孙悟空一个鹞子翻身,灵活地拿起桌上的酒壶,抬手仰头,酒水划过细细一道弧线,进了它张开的嘴里。<br> 至此时,表演达到了高潮。台下的观众们被深深吸引,掌声如潮。海波钻过人群,跑到戏台前,兴奋地拍着戏台,好像要爬上戏台一样,被泉嫂拉了回来,叫他不要造次。<br>(未完待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