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伪善考

涛兄

伪善者，向来是社会的痼疾。他们口称仁义道德，行则男盗女娼；面上堆笑，心里藏刀。此辈之害，甚于明目张胆之恶人。盖恶人作恶，人皆知之，可以防备；而伪善者作恶，人皆不察，反以为善，其毒害遂入骨髓矣。

伪善之状，千奇百怪。有"口蜜腹剑"者，有"笑里藏刀"者，有"阳奉阴违"者，有"表里不一"者。其貌则或道貌岸然，或谦恭有礼，或慷慨激昂，或悲天悯人。其言则或引经据典，或高谈阔论，或温言软语，或义正辞严。而其心则或阴险狡诈，或贪婪无耻，或冷酷无情，或卑鄙下流。此辈之伪，虽圣人亦难辨之。

伪善之害，首在败坏人心。人心本有向善之机，然见伪善者以善为名而行恶，遂疑一切之善皆为伪，于是善念消磨，恶念滋生。譬如一人见邻人日日扶老携幼，心窃慕之，忽一日发现此邻人实为拐卖人口之辈，则不但鄙夷此邻人，亦将疑一切扶老携幼者皆为拐子。人心之坏，自此始矣。

其次，伪善摧毁信任。社会之所以能运转，端赖人与人之间之基本信任。伪善者大行其道，则人人自危，互不信任。甲见乙捐款助学，疑其为避税；乙见甲孝顺父母，疑其为争产；丙见丁热心公益，疑其为钓誉。长此以往，社会将成一冷酷世界，人人皆成孤岛，再无互助合作之可能。

伪善又使道德沦为工具。道德本为约束人欲、提升人性之准则，伪善者却将道德化为面具与敲门砖。于是乎，道德不再神圣，而成为可穿可脱之外衣。有人白日高呼廉洁，夜晚广收贿赂；有人人前痛斥奢靡，人后挥金如土；有人台上倡导环保，台下排污泄毒。道德被如此亵玩，其尊严安在？其约束力何存？

伪善更使正义蒙羞。正义之事，本当光明正大行之，伪善者却使之沦为党同伐异之工具。彼辈攻击他人，必先给对方扣以"不道德"之帽；排除异己，必先自居道德高地。于是正义成为私刑之借口，道德成为害人之凶器。观历史可知，多少罪恶假正义之名而行！多少鲜血借道德之由而流！

伪善之盛行，使社会形成"逆向淘汰"之机制。真善者因不屑作伪而遭排斥，伪善者因善于作秀而得势。譬如一机关之中，埋头苦干者不如善于汇报者受赏识；诚实守信者不如巧言令色者得升迁；坚持原则者不如左右逢源者获重用。久而久之，机关尽为伪善者所据，真才实学之辈无立足之地。此非独机关为然，学校、企业、社团，乃至家庭，莫不如是。

伪善又造成社会之虚伪风气。人人皆觉不作伪难以生存，于是竞相效尤。少年本纯真，见成人世界如此，亦学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外宾初来华，见人人满口崇高理想，而行为全然相反，遂疑为进入一巨大疯人院；商人欲经商，不先学会在酒桌上称兄道弟、在合同里暗设陷阱，则寸步难行。虚伪成为生存之必需技能，则社会之堕落可知矣。

伪善且使改革举步维艰。社会有问题，本当直面解决，伪善者却必先否认问题之存在。贫富分化日甚，彼辈曰"共同富裕正在实现"；环境污染严重，彼辈曰"绿色发展成效显著"；教育不公明显，彼辈曰"教育公平取得重大进展"。问题既被掩盖，改革从何谈起？及至问题爆发，已病入膏肓，则改革之代价将千百倍于初时。

尤可惧者，伪善使人丧失自省之能力。真恶人作恶，或尚有良心发现之时；伪善者作恶，则必自以为是善，故永无改过之可能。彼辈欺压百姓，以为"从严治政"；中饱私囊，以为"合理报酬"；排斥异己，以为"净化队伍"。其心既以恶为善，则恶行将无止境，而犹自以为功德无量也。

识伪善之法，首观其行而非听其言。伪善者之言必美，而行必不副。次察其对待弱者之态度。真善者对待弱者必尊重，伪善者则必轻视，盖其善行本为做给强者看也。再观其是否言行一致。伪善者今日倡此，明日主彼，全无定见，唯势利是趋。复察其是否宽容异己。真善者能容不同意见，伪善者则必党同伐异，盖其所谓"善"实为斗争工具也。

治伪善之方，首在健全制度，使作伪者不得利，反受其害。次在倡导务实之风，使花言巧语者无市场。再在保护直言者，使揭伪之声不被压制。尤在人人自省，勿使自己也堕入伪善而不自知。

伪善之为害，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如慢性毒药，杀人无形。一个伪善盛行社会，表面光鲜，内里腐朽；一时繁荣，终将崩溃。历来王朝之衰亡，莫不由伪善之盛行始。今人可不深戒乎？

社会欲健康发展，必先去伪存真。真善虽不如伪善之光鲜亮丽，然其力持久，其效深远。譬如建筑材料，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者，终将坍塌；朴陋其表而坚实其内者，历久弥坚。社会亦然。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其有真道德也。人若仅存伪道德，则禽兽不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