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白嘴儿者,骗子是也。谎话连篇,张口就来,豁死人惟愿。</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1, 100, 250);">龚白嘴画像(豆包画)</i></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龚白嘴儿是我的小学同学,个性鲜明,若干年后,比我对当时同班的初恋情人(可能单相思对象更准确)印象更深刻,掐指一算,是她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二队我四队,上学放学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姊妹三个,姐姐出落得落落方方,弟弟也很水灵,唯她骨瘦如柴,面白如纸,闭了眼睛,就一副死人相。但只要她张嘴,天下就是她的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声音脆而尖,不假思索就可以讲一段逻辑清晰信息量很大的话,不比我会讲故事的婆差,比会纳鞋底的婶婶们会讲。噼里啪啦叽里咕噜一大阵,以为就此打住,没想到她瘪瘪两片薄薄的嘴唇,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龙门阵。对了,关键就在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嘴皮子薄的特会说。她讲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语速轻快绝不仓促,加上拿捏得比较精确的肢体语言,描述形象逼真,连撒谎也如此,绝不脸红,像贼娃子挨打没有眼泪一样一样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知不觉中,我就成了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的粉丝。她就坐在我的后排:说她爸爸走乡窜沟卖小百货,她舅舅在城里大百货店当工人,她姑姑远嫁河南,回老家常带白空空的大馒头。小学我成绩特棒,班长兼学习委员也干过三四年,字迹娟秀,还因此招来高年级的大姐姐围观。她给我编这些故事,当然有其明确的目的:抄我作业,偶尔也要求我给她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时候,大家都很穷。两分钱一根泡筒(米和包谷的剧烈膨胀物),一分钱三个李子或一碗糖凉水,一根冰棒一个大桃子得两个人合买。有时候,不小心削断了铅笔芯,心疼得要命,比划破手指出了血还难受。要白占我便宜,没门儿!我又不傻!得拿东西来交换:或半块橡皮擦,或一截铅笔,或一颗水果糖,最高要价是一本小人书——买不起借一本来看也可以。那时不会要钱,似乎对“铜臭味”有着天然的忌讳,也怕落下“见钱眼开”的口实。当然,首先得到的是许诺——手边没有现成的,完全可以理解。倘第二天我害口失羞吱吱唔唔提及她的许诺,她就如梦初醒般敲打自己的脑壳,骂自己“不长记性”,说昨晚已准备好了,放在枕头下面或藏在箱子旮旮里了。仍兑不了现,理由多了去:或怀疑邻家二妹仔“顺”走了,或其母收拾房间整理床铺弄没了,或她爸爸货卖完了。最奇怪的是——许诺哪样她爸爸的货哪样恰好卖完,几次三番三番几次。</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蠢得可以,美好的许诺不下百次,沮丧的落空至少有九十八回,却从未上升到“人品”的高度,亏平爹见我“聪慧”,自幼给我取名“孔老二”,亏得天天听她队上的同学喊她“龚白嘴儿”,上当受骗却浑然不觉——活该!权当交了“智商税”。几年同学下来,最多得了小半块橡皮擦,一截不及大拇指长被磨平了擦子的铅笔,应该没有得到一颗完整的水果糖,顶多是指尖大的薄荷糖,图书嘛,凭她的口碑,猜想她也没弄到手过。我笨得要死,除了轻信,就是逻辑能力太差,凭她那手工制作比脸还难看的布书包,凭她一点也不鲜艳的穿着,哪会像她吹的那样“富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我到城里读初中,住北坝的三姨家,被院里的大哥哥恶意地骗了一回,幡然醒悟,就想起了龚白嘴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他借了我的乒乓拍,我去讨回,他说弄丢了,承诺赔一块新的给我,我当然一口答应,以旧换新,也算小赚了一笔。约两三周后,他还回,说在床脚找到了。凭磨损程度判断,显然不是一直搁着没用——对这种宝贝,哪里涂了点墨迹,哪里划了一条什么样的口子,我一清二楚,肯定比对脚上的冻疮大小和溃烂程度清楚。苦于我打不赢他,只好忍气吞声吃了哑巴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八十年代后期,小表妹随其母到成都菜市场买菜,春节回老家,会摸出一叠崭新的五毛钞票得意地炫耀,保证她妈不会察觉,说家里还藏有几张一样新的五元的人民币。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龚白嘴儿。她们长相像极,瘦小,嘴巴厉害。小表妹敢和她婆对骂,骂得跟妇女一样花样百出,“叉叉、卖屄的、娼妇、梭叶子、鬼婆娘……”,挺顺溜。我在想,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国度,不要脸或不要命的生存能力都很强,小表妹就如此,后经证实,的确混得不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据推算,我那个小学同学应该在我初中毕业前后就嫁了人。读高一时,一个同学与她婆家比邻而居,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还再三告诫我“切勿外传”:某个深夜,我那个小学同学在院里大哭大闹,骂她的丈夫不是个东西,她睡着了,却偷偷摸摸干“那事”,把她从梦中弄醒……这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烦请看到这个故事的朋友勿外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记恨过我这个小学同学。她婆家与娘家在我家两头,所以偶尔会碰面,但基本不交流,哪怕一个表示曾经相识的眼神。打小学分手后,有一次她主动给我打了招呼,“你究竟在读高中还是大学?还是已经参加工作了?”我忘记了当时是如何应答的,只是第一次发现了她有紧张的迹象。看得出,她一直坚信我可以考取功名,又从她略显慌乱的眼神,判断她怕我读了一肚皮书,早就看穿了她当年的把戏,惶恐被当面揭穿。其实根本没必要有那种提防,我自己也不光彩,同学有求,却借机敲竹杠,实在太不厚道,倘能够混个一官半职,会不会变成心狠手黑的贪官呢?偶尔,她从我门前过,或背一个背篓佝偻着,或单薄着风都吹得倒的身子挑一担谷子或玉米去加工厂,我仿佛听见了咔嚓着响的骨头脆响,比扁担的叽嘎声更清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蓦然发现,我这个曾经机灵古怪能说会道的同学,已经直接一脚踏进了老年。我对她没有青春少女或大姑娘时的印象,没有过少女的青春气息,胸部一直平塌塌的,若受症的黄花,了无生气,只在冒芽时有一种欣欣然的憧憬,然后就吧嗒一声,跌入了暮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按常理,凭她能言善辩的嘴叉子,应该混得风生水起,或一个泼辣辣的刺头儿,至少是个精精明明开开朗朗利利索索的村妇,竟不知为何,变得这般模样。</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让我想起了小半截脏兮兮的废旧铅笔,但她或许不知道,我已用过了昂贵的“英雄牌”钢笔,现在习惯于用便捷的签字笔。我还想起了一种蒿草,若阳光雨水充足,可以长人这么高,现在常用以当柴烧。若长在蔽荫处或硬土上,终年只有两寸长,而且哪怕刚冒芽,猪和兔子是不吃的,牛只在饿慌了才吃点。</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潇石,2025年5月5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