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叠韵》

彭龍

自贵阳南行，过重峦叠嶂，约莫三个钟点的车程，镇远便从氤氲的雾气里探出头来。这座贴着舞阳河生长了2300多年的古城，像是被岁月浸透了的笺纸，边角微微打着卷儿，却透出些温润的旧意。

青龙洞的悬空寺最宜在晨雾未散时拜访。峭壁上的朱漆阁楼，像极了几只敛翅的丹顶鹤，单脚立在崖际。玉皇阁的飞檐尤其玲珑，晨光从云母岩的罅隙里筛下来，正落在香炉袅袅的青烟上。供桌前的老道姑，将铜磬敲得清越，那声响便沿着崖壁滚落下去，惊起几只褐羽的山雀。友人总说这里的签文灵验，我倒更爱看檐角悬着的铜铃——风过时叮叮当当的，仿佛在应和山脚下舞阳河的潺湲。那些叩首许愿的香客，衣襟上染着檀香，倒像把满殿的神佛都背在了身上。转过几重山门，忽见石阶旁斜出株老梅。枝干虬曲如篆，叶底藏着青果，叫人想起《核舟记》里说的"技亦灵怪矣哉"。这时若回首望去，整座悬空寺竟似浮在青霭之上，檐牙错落，恍若蓬莱。

午后最宜往古巷道寻幽。青石板铺就的窄巷，被岁月磨得发亮，石缝里钻出些嫩生生的蕨草。错落有致的巷子窄得仅容两人错身，却藏着十二眼古井，像是哪位仙人随手撒下的棋子。四方井畔的石砖墙早已泛出苍苔，井栏上绳索的勒痕深可盈寸。井水清可见底，浮着片柳叶，竟似悬在虚空里。那幅"四方井井四方"的联子，原是用了顶针格，念起来舌头要打个转儿，倒像含了颗薄荷糖。蹲在井边洗衣的妇人，木杵声"笃笃"地敲着光阴，让人疑心这井里汲上来的，都是些陈年的月光。

暮色渐合时，舞阳河便换了妆奁。两岸的吊脚楼次第亮起灯笼，倒影在河水里碎成点点胭脂。酒吧的木窗半敞着，漏出些蓝调吉他的呜咽。靠河的老梧桐下，三两个画画的青年支着画架，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给夜色挠痒痒。河心的游船过处，搅碎了满河的星子，待波纹平复时，那星星又像被谁用银线重新缀了上去。最妙是子夜时分，沿河漫步。酒吧的喧闹渐次歇了，只余某个临窗的歌手，抱着吉他轻哼："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宫..."歌声被夜风揉碎了，零零落落洒在河面上。对岸山影如墨，偶有几点流萤明灭，倒像是青龙洞的灯火未熄。这时忽听得"吱呀"一声，某扇木窗里漏出昏黄的灯光，照见个白发老者正在案前挥毫，宣纸上的墨迹未干，竟似要顺着月光流淌下来。

镇远的妙处，大约就在这古与今的交叠里。白日里拜过的玉皇阁，入夜倒成了画框里的剪影；古巷道的晨雾还未散尽，酒吧的霓虹已悄然爬上窗棂。就像那幅四方井的对联，上联是古意，下联却是新声，中间隔着两千多年的光阴，却对仗得这般工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