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怨柳之凉州半台戏

三单

民国十二年的倒春寒格外凛冽，谢林裹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踩着冻得发硬的黄土路往东坡村赶。远远听见铜锣声穿透料峭晨风，他加快脚步，草鞋底在结霜的麦茬上打滑。

村头老槐树下已经围了三圈人。谢林挤进人群，正看见一截烟杆挑起三尺白布，昏黄的日头映出驴皮影人纤细的脖颈。"锵"的一声铜钹响，红绸子裹的穆桂英踩着锣鼓点翻了个鹞子翻身，枪尖挑落辽将头盔时，台下爆出炸雷似的叫好声。

"好！"谢林跟着喝彩，袖口里的手指不自觉跟着比划。他认出台上耍皮影的是邻村王瘸子，那杆旱烟袋就是他的招牌。忽听得身后有人轻嗤："这驴皮影子单薄得很，倒不如让活人上场来得痛快。"

谢林回头，正对上堂弟谢礼晶亮的眼。年轻人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麦色小臂还沾着麦秸秆。"哥，你看那白布后头。"谢礼压低声音，"若是把皮影和活人唱腔揉在一块，再配上胡琴梆子......"

暮色漫过永昌镇时，两个影子还在东坡村晒谷场上拉长缩短。谢林把锄头靠在麦秸垛上，就着月光抖开包袱里的旧戏服。靛蓝缎面早已褪成灰白，前襟金线绣的牡丹却还倔强地闪着微光。

"把这件给翠娥穿。"谢林将戏服递给正在调弦的谢礼，"她嗓子脆，压得住场。"十六岁的翠娥是烟下村卖豆腐家的闺女，此刻正蹲在石碾旁练台步，粗布裙裾扫起细碎的尘土。

梆子敲响三更，晒谷场上飘起《火焰驹》的唱腔。谢林扮的老生才唱到"马走龙潭虎穴闯"，忽听得"嗤啦"一声，翠娥踩到碎石崴了脚，整个人扑在充当幕布的粗麻布上。众人慌忙去扶，却见谢礼抄起二胡，弓弦一抖即兴哼唱："小娘子踏月访西厢，怎料得平地起风霜——"

哄笑声中，谢林心头豁然敞亮。他扶起翠娥，转头对抱着三弦琴的老赵头说："咱们这戏，原就该这般活泛。"晨露打湿衣襟时，五个庄稼汉并一个豆腐西施终于排出一折《双锁山》，皮影在纱幕后翻飞，活人在台前唱念，胡琴声裹着陇西的风，钻进每个看客的骨头缝里。

七月初七乞巧节，烟下村祠堂前的空地上支起竹竿挑的油布棚。谢林往脸上抹最后一道胭脂时，听见外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连月大旱，漫天黄沙呛得人睁不开眼。

"开戏！"铜锣震落梁上积灰。谢礼扮的刘金定刚唱完"梳妆打扮出绣楼"，忽见幕布剧烈晃动。狂风卷着沙粒扑进戏台，皮影人缠在幕布上乱作一团。台下骚动渐起，谢林瞥见老赵头额角沁汗，三弦琴声已然走了调。

翠娥突然掀帘闯入前台。少女鬓间珠花乱颤，手中却稳稳端着豆腐挑子："列位乡亲且慢走，尝尝奴家新磨的杏仁豆腐润润喉。"梆子声适时转作轻快的小调，谢礼会意，摘下雉鸡翎改唱诙谐的《卖油郎》。待风沙稍歇，戏台已变成市井街巷，看客们笑得前仰后合，早忘了方才的变故。

秋收后的麦场上，半台戏真正扎了根。谢林把打麦的连枷改作惊堂木，谢礼用苞谷须给关公粘胡子，翠娥将纺车轱辘拆了当绣球抛。他们唱《杨门女将》，唱到"十二寡妇征西"时，台下裹着白头巾的老妪们抹着眼角；演《游龟山》"藏舟"一折，后生们跟着田玉川的唱词跺脚叫好。

这夜戏散时，驼背的张货郎拽住谢林衣袖："谢班主，俺家小子日日蹲在草垛后头学唱，您给瞧瞧？"月光下走出个瘦猴似的少年，开口竟是老生的苍凉腔调。谢礼解下腰间梆子塞给他："明日鸡鸣时分，东坡村河滩见。"

二十年后某个春夜，永昌镇文化站的录音机里飘出陇剧新秀的唱段。白发苍苍的谢礼躺在竹椅上，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梆子声。月光如水漫过窗棂，恍惚又见晒谷场上谢林挥舞锄头的身影，麦浪间浮动着永不褪色的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