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赋》

雨语

图/文 雨语原创

　　细雨初歇的清晨，墙根下那株樱桃树正上演着无声的哑剧。褐色的枝条像被施了仙法，忽而迸出千万点雪色星子。那些含苞的骨朵裹着淡粉襁褓，恍若鲛人泣珠时遗落的云母碎片，在湿润的春风里轻轻摇晃。

　　我在月洞门前数着花期。第三日寅时，西窗纱笼透进第一缕蟹壳青的晨光，满树蓓蕾应声而绽。五瓣花托托着鹅黄花蕊，竟似青铜酒爵里浮着金箔。蜜蜂尚未醒来，整座庭院浸在玉露凝成的寂静中，唯有花瓣舒展时细微的簌响，像是春神解开了百宝箱的铜锁。

　　暮春的雨总带着缠绵的杀机。某夜雷声碾过瓦垄，我在枕上听见簌簌落花声。晨起推窗，却见残红化作满地碎玉，枝头已悬起翡翠珠胎。青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表皮渐渐透出玛瑙纹——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绣娘，正用茜草染就的丝线，在碧玉上刺绣血色云纹。

　　立夏前，整棵树成了缀满珊瑚珠的璎珞架。那些半透明的果实像凝固的朝霞，又像浸过玫瑰露的水晶冻，在阳光下流转着深浅不一的红：向光处是胭脂虎睛石，背阴处是冻葡萄紫，叶影里的则成了暗血珀。最妙是雨后，每颗樱桃都噙着水精珠子，倒映着整个颠倒的乾坤。

　　我常在午后偷闲。搬来榉木圈椅坐在树荫里，看麻雀们跳着危险的芭蕾——它们用黄喙轻啄果实，总要被突如其来的汁水惊得扑棱棱飞起。有颗熟透的樱桃忽然坠下，正巧落进青瓷茶盏，溅起的汁液在茶汤里晕开一痕朱砂。这让我想起古画里美人点唇的瞬间，那抹艳色总要徘徊在将破未破的临界。

　　采撷需趁月夜。提着竹丝灯笼绕树三匝，指甲大小的果实便在暖黄光晕中化作满树红灯笼。指尖触到果蒂的刹那，能感受到某种细微的震颤，仿佛整棵树都在屏息。最甜的樱桃总藏在叶底，剥开夜露浸润的果皮，甘泉便顺着指缝流淌，染得掌纹都成了珊瑚枝。

　　醉卧花荫的晌午，常有熟透的果实砸中额头。拈起这颗偷袭者含在口中，用犬齿轻轻咬破薄如蝉翼的果皮，酸甜的洪流便漫过舌苔。恍惚间看见唐宫里的八重樱，看见波斯商队驼铃里的玛瑙，看见所有转瞬即逝的美都在唇齿间获得了永生。果核滑落掌心时，竟像握住了一粒朱砂痣。

　　如今那株樱桃树仍在老地方。春来看花，夏来食果，秋扫落叶，冬数枯枝。年复一年，它教会我某种秘而不宣的真理：最甜美的汁液总要穿越苦涩的青涩，最耀眼的红艳必将经历褪色的阵痛，而所有圆满的坠落，都是种子重归泥土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