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五八年的北京，春寒料峭。林淑仪将刚满周岁的女儿哄睡，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前，就着昏黄的台灯批改学生作业。窗外，一弯新月挂在光秃秃的梧桐枝头，洒下清冷的光。</p><p class="ql-block">门锁转动的声音惊动了她。抬头看钟，已是凌晨一点。"志远，今天怎么这么晚？"她起身迎向风尘仆仆的丈夫。</p><p class="ql-block">程志远脱下沾满灰尘的外套，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重。这位三十二岁的核物理学家向来温和儒雅，此刻却显得心事重重。他欲言又止地望了妻子一眼，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p><p class="ql-block">"淑仪，组织上找我谈话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国家要组建一个特别研究机构，调我去负责理论设计工作。"</p><p class="ql-block">林淑仪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你的专业正好派上用场。"她拿起文件，却发现封面印着"绝密"二字，手指不由一颤。</p><p class="ql-block">"我不能告诉你具体内容，也不能说去哪里。"程志远握住妻子微凉的手，"可能...很多年都不能回家。"</p><p class="ql-block">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林淑仪望着墙上两人的结婚照——那是在北大未名湖畔拍的，她穿着素雅的旗袍，程志远一袭中山装，两人笑得那样灿烂。才过去五年，恍如隔世。</p><p class="ql-block">"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就像古诗说的'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你为国家做事，我在家等你就是。"</p><p class="ql-block">程志远眼眶发红："两个孩子还小，你一个人..."</p><p class="ql-block">"别担心。"林淑仪打断他，强作笑颜，"我好歹是医学院讲师，养活娘仨不成问题。倒是你..."她的声音终于哽咽，"一定要保重。"</p><p class="ql-block">三天后的清晨，程志远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门口。四岁的儿子抱着他的腿哭喊："爸爸别走！"襁褓中的女儿似乎感受到离别气氛，也哇哇大哭起来。程志远蹲下身，将妻儿紧紧搂住："等爸爸完成重要的工作，就回来教小宇放风筝，给小雯扎辫子。"</p><p class="ql-block">林淑仪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远处，来接程志远的吉普车已经按响了喇叭。</p><p class="ql-block">"去吧。"她推了推丈夫，"记得...家里永远有盏灯为你亮着。"</p><p class="ql-block">车门关上的刹那，林淑仪突然冲上前，隔着车窗喊道："志远！我只要你一句话——这事值得你把命搭上吗？"</p><p class="ql-block">程志远凝视妻子泪眼婆娑的面容，郑重地点头："值得。"</p><p class="ql-block">吉普车扬起尘土，消失在晨雾中。林淑仪抱着两个孩子站在路口，直到再也看不见车的踪影。她不知道，这一别，竟是二十八载寒暑。</p><p class="ql-block">最初几年，程志远偶尔会寄来简短信件，邮戳显示来自"青海省某地"。信中从不提及工作，只问家中安好。后来连这样的联系也中断了。邻居们窃窃私语："老程该不会在外头有人了吧？"林淑仪只是笑笑，继续教书育人，抚养儿女。</p><p class="ql-block">每当夜深人静，她就翻开《人民日报》，在字里行间寻找丈夫的蛛丝马迹。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头版刊登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配图中那朵腾空而起的蘑菇云让她心跳加速。在一篇题为《戈壁滩上的马兰花开》的报道里，她捕捉到关键句子："程姓科学家带领团队攻克了起爆装置关键难题..."</p><p class="ql-block">"原来你在马兰。"林淑仪轻抚报纸，泪水打湿了新闻纸。从此，她养成了收集所有关于核试验报道的习惯，将有关"马兰基地"的剪报珍藏在梳妆盒底层。</p><p class="ql-block">生活艰难时，她就默念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儿子发高烧住院，她独自守了三天三夜；女儿被同学嘲笑"没有爸爸"，她连夜缝制新书包安慰；自己评职称被人顶替，她也只是淡然处之。最困难的那几年，她甚至偷偷卖掉了结婚时的金镯子补贴家用。</p><p class="ql-block">一九八六年春天，林淑仪正在厨房炒菜，突然听见门铃响起。打开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面前，中山装洗得发白，脸庞刻满风霜。</p><p class="ql-block">"淑仪..."老人颤抖着唤道。</p><p class="ql-block">林淑仪手中的锅铲"咣当"落地。她一把抓住丈夫的衣领，声音发抖："二十八年不回家，你外边有人了吧？"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不用解释，我知道她是谁！"</p><p class="ql-block">她冲进卧室，从梳妆台取出那本泛黄的剪报簿，指着其中一页："马兰，对不对？你跟马兰生活了二十八年！"那些被反复摩挲的报纸边缘已经起毛，蘑菇云图片的位置几乎被磨穿。</p><p class="ql-block">程志远望着妻子斑白的鬓角，想起离家时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喉头哽咽："这些年...苦了你了。"</p><p class="ql-block">"苦什么？"林淑仪抹去眼泪，打量着丈夫，"走时我比你大两岁，现在看着倒像你妹妹了。"她注意到丈夫不时按着肝部，眉头微蹙，"身体怎么了？"</p><p class="ql-block">"没事，小毛病。"程志远轻描淡写地带过，从行李中取出一支钢笔递给妻子，"马兰基地商店买的，一直想送给你。"</p><p class="ql-block">林淑仪接过钢笔，发现笔帽上刻着一朵小小的马兰花。她忽然明白，这就是丈夫能带给她的最浪漫的礼物了。</p><p class="ql-block">晚饭后，程志远终于讲起这些年的经历：如何在罗布泊的戈壁滩上与同事们用算盘计算数据；如何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里守护仪器；如何在核爆成功后冲进辐射区取样...说到动情处，他取出珍藏的工作证，上面印着"以身许国，何事不可为"的誓言。</p><p class="ql-block">"最困难的时候，我就想起你说的'家中有灯'。"程志远握着妻子的手，"淑仪，国家给了我一等功勋章，但我知道，这勋章有你一大半。"</p><p class="ql-block">林淑仪笑中带泪："当年问你值不值得搭上性命，现在有答案了吗？"</p><p class="ql-block">程志远指向窗外夜空中闪烁的星辰，那是我国刚刚发射的同步卫星："你看，现在的中国，再没人敢随便欺负了。这就是答案。"</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