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草(十三)

金易名中

<p class="ql-block">  屈指一算,阔别家乡已经五个月了。家乡似乎一点儿也没变:山还是那座穿着破旧衣裳、显露褐红肌肤的山,村还是那个身躯佝偻、穷困潦倒的村,村旁的那片秧田还是那般静默地等待人们犁耙、播种,就连田边的那两株桃树也依然故我、静候时机花开花落。然而待上两天,你就会发现家乡和以前有了不同,悄然发生了一些改变:村里的高音喇叭不再按时通知上工,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起上下工和集中劳作,而是各家三三两两自行出工,分别到不同的田间地块做不尽一样的农活;傍晚,村头巷口见不到人们唠嗑讲古、打趣说笑,人们下工回来都很晚,进家吃了饭,草草洗漱后就上床睡觉了。即使农闲时节也很少见到人闲聊,无事也要去田间地头转上几圈,看看播下的麦种发芽了没有,看看嫩绿的麦苗长势可好,是否需要淹田、除草、施肥。原来,生产队的农田不再集体管理,而是按人数划归各家自行管理、耕种和收割,实行了“包产到户”。</p><p class="ql-block"> 小春回到家,没看到大姐的男人,也没见着二姐。</p><p class="ql-block"> 就在小春上大学约两个月后的一天,媒婆领着一个比二姐小一岁却没二姐高,相貌老成、憨厚木讷的男人到家里提亲。爹爹和大姐都觉得这个男人一点儿也配不上二姐,更不愿意二姐嫁到一百二十多公里外陌生的山里去。可是,二姐却满口答应了媒婆,愿意嫁给这个男人。过了一个多月,这个男人带着一班人来迎娶二姐。没有彩礼,只给二姐买了两套新衣服。没有嫁妆,爹爹向村里好几家借了钱,凑足三百元给二姐。二姐走的那天,爹爹气得病倒了,二姐和大姐哭成了泪人。</p><p class="ql-block"> 二姐的远嫁,让爹爹痛心,令大姐自责。大姐说,是不幸的婚姻让自己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常常为一点小事就与爹爹、二姐争吵,让家失去了往日的温情,导致二姐厌恶这个家而匆匆远嫁。</p><p class="ql-block"> 二姐出嫁不几天,大姐和她男人离婚了。大姐结婚时,只请了村干部及亲朋好友来家里吃了几桌,没有领取结婚证,所以,离婚也变得很简单:请来几名村干部作证,儿子归她,不让男人出一分钱抚养费;只要男人离开与家里断绝关系,将其衣物、用具等一并带走,从此各不相干。照此内容写了一式三份离婚协议,所有在场人签字摁了手印,她和男人各保存一份,村队里留一份,就算完事。</p><p class="ql-block"> 大姐离婚后,村里陆续有人找大姐要债,原来是大姐男人背着她与一些人借了钱没还。大姐男人巧舌如簧,与人借钱总能编出令人深信不疑的事由,说起谎来心不虚脸不红,竟然与人说,小春考上大学,他脸上也有光彩,借钱给小春表示点儿心意!人们对他的这个借钱理由深信不疑,还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可是,大姐和小春都未收到他的一分钱。大姐只得将男人借的债应承下来,一点儿一点儿攒着慢慢还,算下来共有六百多元钱的债要还呢。</p><p class="ql-block"> 大姐毅然离婚,触动了与她要好的李玉兰。</p><p class="ql-block"> 李玉兰也想离婚。她时常与大姐哭诉,宝平经常打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就没断过。她怕宝平怕得要命,看到他就像老鼠见着猫似地瑟瑟发抖,可又不能像老鼠一样选择逃走。李玉兰想离婚,可是舍不下孩子,再则宝平不和她离,还放话说,她再提起离婚,就把她打死!大姐十分同情她。</p><p class="ql-block"> 一天,李玉兰去县城一单位的建筑工地找大姐,大姐在那里做饭,正忙着给工头、单位领导和一个浙江生意人“开小灶”呢!李玉兰来了正好帮上忙,把大姐炒好的菜传进小隔间,美丽的李玉兰引起了不时来工地谈生意的浙江人的注意。事后,浙江人向大姐打听了李玉兰的情况,对她十分同情,更是心生爱慕。隔三差五,浙江人就来红尚村见李玉兰,由此李玉兰陷入了爱河。</p><p class="ql-block"> 慑于宝平的淫威,经不住浙江人的满腔真情,在大姐的鼓动和穿针引线下,李玉兰下定了决心,带着小女儿悄悄离开卫山,远赴浙江,和真心爱她的那个生意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此后,李玉兰偷偷回过卫山一次,想把大女儿也带走。可大女儿不但不跟她走,还说她不要脸,骂她是勾引野男人的烂婆娘。李玉兰登时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也不敢多留,怕女儿向宝平告发她,只得匆匆离开。之后,李玉兰再也没回卫山,但却时常给大姐写信,要大姐说给她女儿的情况,偶尔也带些钱物给大姐,让大姐转交给女儿。</p><p class="ql-block"> 大姐不识字,收到李玉兰的信时,就跑去找蒲大哥念给她,回信也请蒲大哥写,只有小春放假在家时,才不麻烦蒲大哥。李玉兰还在来信中说,大姐生活太苦了,要大姐到浙江去,和她们一起做生意;那边还有合适的单身男子介绍给她。可大姐说,儿子太小不愿路途奔波;自己从小生活在卫山,习惯了这边的生活,不愿离开家乡去那陌生的浙江。</p> <p class="ql-block">  小春想去看看二姐。刚巧,哥哥单位里在运输队开车的那个战友要去拉煤,届时会路过二姐家的山村旁。于是,小春随哥哥去到地区国营矿场,第二天一早,乘坐哥哥战友的解放牌卡车出发了。</p><p class="ql-block"> 卡车在盘山的砂土路上颠簸着,极不情愿地喘着粗气,发出无可奈何的嘶鸣,源源不断地溢出令人恶心的汽油味儿,肆无忌惮地煎熬小春,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和鄙夷、狡黠的狞笑!</p><p class="ql-block"> 小春晕沉沉迷糊糊中听到哥哥的战友喊自己,小春的目的地到了。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p><p class="ql-block"> 小春下了车,分不清东西南北。定了会儿神,看到了眼前的景致:山路左侧,几株粗大的榕树伸出强壮的枝干如人的手臂挽在一起,顶着巨伞般浓绿的树冠,掩隐守护着一间不起眼的简陋的小卖部;后面的山涧倾泻而下,汇成轰鸣作响的河流,从榕树旁穿过山路,欢腾着奔向不远处蓝如墨水般静谧流淌的大江;江对岸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像一道巨大的屏风,几乎遮住了半个天!山路右侧坡地上种植的甘蔗才长出一尺长灰绿色的蔗苗,叶片笔直尖锐,像一把把刚刚出鞘即将刺向天空的利剑!江岸、河堤及坡地上散生的攀枝花树开花了,有的开的不多,像枝型烛台上的火苗;有的正在如火如荼地盛开着,开满树的攀枝花像燃烧的巨大火把;有的已长出了绿叶,树上仅余零星未谢的花朵,像圣诞树上栓挂的红色礼物,树根近旁谢下的花朵落了一地,犹如铺了块艳丽的花地毯。星罗棋布的攀枝花,就像节日里此起彼伏绽放的礼花般绚烂多姿!</p><p class="ql-block"> 小春无暇继续欣赏美丽的风景,向小卖部的傣族小仆少问了路,沿着榕树对面山涧旁的山径爬上山坡顶,上面有二十多户人家。</p><p class="ql-block"> 小春找到二姐家,一间旧瓦房屋门紧锁。一旁玩耍的小男孩说,二姐一家在后山的响石田锄地呢。小春问他是否愿意带自己去,男孩爽快地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虽然还是初春,这里的太阳已很大,天有些热了。</p><p class="ql-block"> 大约走了十多分钟,转过一道凸出的山嘴,男孩示意前方较为平缓的坡地即是响石田。谢了男孩,小春朝着坡地走去。</p><p class="ql-block"> 越来越近了,坡地上弯着腰锄地的两个人清晰了起来,小春认出了一个是二姐。</p><p class="ql-block"> “二姐!”小春喊道。</p><p class="ql-block"> 二姐抬起头,用手臂擦了一把额前的汗,惊愕地说:“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村里人路过……你咋个来的?”</p><p class="ql-block"> 小春述说了来情。看着二姐的身影,小春心里不是滋味:二姐原本脸色红润健康,身型也较丰腴,如今又黑又瘦,前额也有了细细的皱纹,看上去憔悴、苍老了好多。二姐一旁的矮男人肤黑如炭,脸上的皱纹刀刻般深邃。小春很不情愿地喊了一声“姐夫”,声音小得似乎只有自己听得到。姐夫搓了搓骨节粗大的黑手,也不说话,只裂开嘴“呵呵”憨笑。二姐怎么就嫁给了他!</p><p class="ql-block"> 响石田里种的也是甘蔗,却还没有长苗抽叶,微微鼓起的土垅上,只见种入土的甘蔗稍外露节段已经干枯发白。二姐夫妇锄着蔓生的杂草,不时捡起铲出来的碎石块,把它丢弃地外。二姐说,这块地瘦,锄地会有碰着碎石头的响声,所以叫响石田;附近没有沟渠引水浇地,要靠老天下雨,所以甘蔗种得晚收得也晚,如果天旱,种下去的甘蔗稍发芽后大多都被晒死,也就没有什么收成了。</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二姐说该回家做饭了。于是,收了农具,小春随二姐两口子回家。</p><p class="ql-block"> 二姐家到了,之前紧锁的屋门是开着的。二姐径直把小春带到倚靠在旧瓦房左侧的灶房,灶房里有四人围坐一张小桌边正吃饭呢。二姐让小春喊两个老者——她的公公婆婆为“亲爹亲妈”。卫山坝区是呼作“亲伯亲伯母”,这里却要喊“亲爹亲妈”,小春特别别扭。“亲爹”与一般的农村老头穿戴无异,而“亲妈”却身系黑色绣花围腰,头顶圆筛般宽大、重叠缠绕的黑布大头包!小春不知道“亲妈”是何民族,二姐也说不清楚。另两个是二姐的小叔子和小姑子,小叔子与小春同岁,小姑子比小春还小两岁。</p><p class="ql-block"> 出了灶房也没进屋子,二姐把小春领进旧瓦房对面的窝棚,自己则与丈夫返回灶房做饭。</p><p class="ql-block"> 小春打量窝棚:几根粗大的毛竹作为支撑,四周用竹片编就的竹芭围着,竹芭外面除“门”外用泥土糊了一层,棚顶用山茅草覆盖。棚内再用竹芭隔成两间,一间杂乱堆着农具和谷物,另一间放着一张双人床铺、一张两抽桌、两个箱子和两个凳子。一个箱子开着盖子,里面放着衣物;桌上插着一瓶红色海绵做成的假花,旁边摆着雪花膏、裂子油和梳子等物;桌子上方的竹芭墙挂着一面玫红色塑料圆镜,再无别物。这就是二姐的新房?!</p><p class="ql-block"> 二姐喊吃饭了。小春心里难过,饭后,已不记得吃了什么菜。</p><p class="ql-block"> 山里的天似乎黑得格外早,在屋外洗漱后,天就黑下来了。灯亮了一小会儿就停电熄灭了,只得点上油灯。虽是河谷地带,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凉。二姐叫丈夫拿出火盆,燃起平时做饭烧柴积攒下的炭,三人围坐炭火边闲聊。</p><p class="ql-block"> 二姐结婚时,新房设在旧瓦房内。瓦房不大,只得让小叔子小姑子到村上大伯家挤挤。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因此婚后不几天,姐夫去河岸砍来大毛竹,请来村里的伙伴,破竹编芭,割来山茅草,在旧瓦房对面盖起了窝棚,二姐夫妇住进了窝棚里。</p><p class="ql-block"> 按这里的风俗,男子娶妻后,应与父母、兄弟姊妹分开另行过日子,谓其曰“成家”。分家时,姐夫只要了简单几件少得可怜的家具和农器,把响石田等最差的田地分归自己,每年交给父母一定数额的粮食和钱,赡养父母抚育弟妹。农忙时节,二姐夫妇先帮助父母弟妹那边收、种基本完成后,才收、种自己那份田地。灶房共用,待公婆弟妹做好饭后,二姐方去给自家做饭。</p><p class="ql-block"> 二姐说,姐夫木讷老实,心善,对二姐也好,也舍得苦。夫妇俩苦几年,争取早日盖上自己的房子。这让心疼二姐的小春,有了些许安慰。</p><p class="ql-block"> 姐夫提来一只洋桶,里面装有七八个芭蕉叶裹着的大碗口大的硬硬的圆饼,有白色的,也有淡紫色的,说是糍粑。在火盆上面架上铁架,把糍粑放铁架上烤软,撒上红糖或者白糖,吃上去软糯香甜。小春对糍粑的美味映像深刻,至今难以忘怀。</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姐夫用石块和木板在堆放谷物农具的一旁搭了一张小床,二姐铺上被褥自己要睡小床,让小春和姐夫睡大床。小春不同意,坚持睡小床。</p><p class="ql-block"> 小春睡在小床上,透过门及掉落泥土处的竹芭缝,月光星星点点洒进窝棚,凉风不时钻了进来。望着低矮灰黑的茅草顶,耳听山坡旁的山涧飞流直下溅落的轰鸣声,小春难以入眠。真希望二姐的日子能尽快好起来。</p><p class="ql-block"> 到了原定返回卫山的时候,早上九点,小春就到山路旁的榕树下,借了小卖部的凳子,坐等哥哥战友运煤的卡车。十点多了,太阳越过江对岸高耸的山峰,阳光铺满了山路。约定十点以前就经过的车,到来时,已过了十一点。哥哥战友说,卡车水箱有点漏,沿途时常加水耽搁了。</p><p class="ql-block"> 小春上车才一会儿,天空“轰隆隆”响起了雷声,须臾间,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小春心想,这响的是春雷,下的是春雨,预示今年风调雨顺,会有个好收成。小春脑海不由浮现出杜甫《春夜喜雨》的诗句:</p><p class="ql-block"> 好雨知时节</p><p class="ql-block"> 当春乃发生</p><p class="ql-block"> 随风潜入夜</p><p class="ql-block"> 润物细无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虽然是白天不是夜里,小春仍有诗中的喜悦心情。似乎,山路没有来时那么难走了,空气也格外地清甜,没有了令人作呕的汽油味儿。树木和野草也绿了好多,小春似乎听到了她们吮吸雨水的“啧啧”声和努力生长的“滋滋”声。</p><p class="ql-block"> 卡车在沿江的山路上前行,雨时断时续地飘洒着。前面天空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彩虹左头似乎探进了掩隐在山后的江里,右端则插入云雾弥漫的山顶,好像一条巨龙正把江水抽吸到山上浇灌森林。</p><p class="ql-block"> 雨过天晴,卡车停在了山崖下。</p><p class="ql-block"> 崖壁上几眼流泉汩汩而下,汇成路边清澈的溪流。哥哥战友拿出小桶,给水箱加水,让发动机降温。</p><p class="ql-block"> 小春面向崖壁,呼吸清新湿润的空气。不经意间,发现崖壁上流泉旁的岩石缝里,探出了一簇花。仔细看:每柄花枝上都开着五六朵亦或更多的小花,花瓣是淡雅的粉白色,花心则是明丽的黄色或是橘红色;茎有小拇指般粗细,肉肉地翡翠一样的碧绿;只有几片矮小低伏的墨绿叶子。花枝在风中轻颤摇曳,似水仙般仙气飘逸,如兰花般雅韵悠扬!</p><p class="ql-block"> 这花小春似乎在哪儿见过。这是什么花?哥哥战友说,这是“不死草”,树叉上、岩石缝里都能活,开的花有好多种,颜色也多,很好看呢。</p><p class="ql-block"> 怎么会是草呢?应该是花呀!之所以叫草,是她长得像草吧?小春心想,即使她是草,也不是普通的草,不逆来顺受随波逐流,不甘心让人踩在脚下,昂扬向上努力寻觅一隙天空,仰观天宇沐浴阳光。她是草,却不甘心为草,拼尽全力也要开出绚丽的花朵,活出一生的最大精彩!她开的花朵碎小,没有梅花的香和玫瑰的艳,更无牡丹的雍容华贵,却以她天然去雕饰的清丽脱俗,回报阳光的照耀和雨露的滋润,在春风的召唤下,在寂静的深山幽谷里默默地绽放,捧出她的一片真心与清雅的美,献给爱恋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有的地方叫她仙草,不只是说她有良好的药效吧?更是敬佩她顽强的生命力!她隐于人迹罕至的深山幽谷,不媚俗地炫耀她的美丽。</p><p class="ql-block"> 人们叫她“不死草”,名字虽俗,却体现出她对生命的敬畏,对大地母亲的感恩。无论沃土还是岩堆,不论崖壁还是树叉,她安之若素地扎下根须;面对艰难的生存环境,她毫不抱怨,生于斯长于斯,努力寻找生存的空间和适宜的生存方式,以超强的毅力生长、繁衍、开花,诠释她生命的意义。</p><p class="ql-block"> “不死草”,她生命的顽强精神不死!她渴望春天的梦想不死!她坚定的开花信念不死!</p><p class="ql-block"> 小春多年以后才知道,令自己感佩的“不死草”,她真正的名字叫石斛。</p><p class="ql-block"> (待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鸣谢:百度图片,QQ音乐链接《仙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