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五月繁花心上过

绿色之洲

今年立夏日，风卷花香掠过京西紫竹院。漫步西湖畔，一抹幽蓝撞入眼帘——竟是马兰花！指尖轻戳花瓣，它摇晃的模样，恍惚与戈壁滩那丛在风沙中倔强摇曳的身影重叠。触到花瓣刹那，二十多年前的滚烫记忆，呼啸着漫上心头。

1999年6月，我随总部工作组前往马兰基地。越野车碾过滚烫的戈壁，沙砾在轮胎下迸裂，黄尘遮蔽天际。途经一处低矮丘壑时，一抹幽蓝陡然抓住我的视线，我不禁指着那片蓝色问道：“这花儿竟能在盐碱地生长？”

陪同的基地老领导布满裂纹的手掌抚过车窗，指节微微发颤：“你看到的不仅是花，更是咱们基地的魂。1958年深秋，张蕴钰将军带着勘探队徒步300多公里，就在这年降水量不足50毫米的盐碱地深处，发现了第一株马兰。”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这里的盐碱地硬得像铁，镐头砸下去只迸出火星，可这几株马兰偏偏从裂缝里钻出来。”

老领导推开车门，咸涩的风卷着沙粒扑来：“当年，大家用钢钎凿了整整两天，才挖出三十公分深的根系。根须死死盘着岩缝，每一道褶皱都嵌着沙砾。”他声音突然拔高，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将军摸着花根就说：‘咱们就扎根这儿，把核试验搞成！”

走进陈旧的指挥帐篷，盐碱风从缝隙灌进来，刮得脸颊生疼。老领导手指抚过泛黄的稿纸：“那时没有计算机，一个核心数据需要重复演算20多遍，草稿纸堆起来足有半人高。”老李头的袖口磨得发白，汗渍在布料上晕开深色纹路，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拨动算珠，每一下都要在稿纸上核对三遍，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后，跳动着血丝与执着的光——那是用算盘丈量科学精度的岁月留下的印记。草稿纸边角，马兰花与公式交错生长，新来的大学生杨宇笑着说：“等任务结束，要带种子回老家，让孩子知道爸爸在戈壁种过花。”

话音未落，狂风撞开虚掩的门扉，沙砾扑簌簌落在稿纸上。老领导望着翻飞的纸张，眼神变得悠远：“你们听，这风声和当年一模一样......”风声骤然放大， 恍惚间，帆布猎猎化作十二级沙暴的呼啸。老将军擎着摇曳的马灯，在图纸上画下最后一道弧线，灯油耗尽时，曙光刺破戈壁的黑暗；老李头脊背弯成弓状，目光如炬盯着算珠，布满老茧的手快速拨动、仔细核对，汗水滴落在泛黄稿纸上；杨宇咬着铅笔，在草稿纸边角马兰花简笔画旁，写下最后一个公式。小数点后的细微毫厘，决定着最终成败，而帐篷外马兰花，始终在风沙中倔强守望。

时光流转，六年后，因军人保险立法工作调研，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小林，这个在基地长大的马兰人，特意带我们来到基地旧址。推开土坯房斑驳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岁月沉淀的气息。屋内陈设简陋，却保存完好——这里曾是基地的后勤补给站，也是许多人记忆里“家”的模样。

正四处打量时，一位鬓角斑白的妇人从里屋走出，小林笑着介绍：“这是王嫂，咱们基地的‘老当家’，当年炊事班就靠她撑起半边天！”王嫂布满裂口的手突然停在灶台裂缝处，用力抠出一粒干瘪的青稞：“1962年野菜都吃光了，小战士们就把这青稞埋在灶缝里，说等胜利了要种出一片田……”墙角锈迹斑斑的马灯被轻轻擦拭，烛火亮起的刹那，她眼角泛起泪光：“那年除夕夜刮白毛风，我带着姐妹们举着这盏灯，深一脚浅一脚给阵地送姜汤。有个小战士捧着碗，说这汤比妈妈煮的还甜...”展板上，她年轻时裹着羊皮袄擀面条的照片，与陕西籍战士小张冻得发紫却紧握仪器的手，在摇曳的烛光中缓缓叠映。

王嫂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伸手擦了擦眼角。小林沉默片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带你们去看看他们。” 一推开门，盐碱地的风呼啸着卷过衣角， 不远处的烈士陵园在暮色中静默矗立 。小林疾步向前，突然在一座墓碑前蹲下，指尖深深掐进底座的马兰花丛，泥土顺着指甲缝渗出：“你看，它们又开了……”那些倔强生长的花瓣，与墓碑上斑驳的名字，在暮色中交织成无声的对话。走近张蕴钰将军墓前，马兰花在盐碱地上开得绚烂，花瓣盐霜似星辰。小林指着碑文："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风突然停了，盐碱地陷入死寂。夕阳将墓碑的影子拉长，像无数支沉默的箭矢插向大地。

陵园内，纪念碑上镶嵌着肃穆的烈士名录。小林的手指抚过冰冷的碑面，声音发颤：“这‘无名氏，23岁’，为护资料牺牲在沙尘暴里……”泛黄照片里女医生的目光穿越时空，与碑上未干的泪痕在风中相遇。风突然卷起沙砾，裹挟着盐碱地特有的苦涩，将记忆吹回1968年的雪夜——老陈工揣着冻硬的馒头在试验场守了两天两夜，最后被发现时，冻僵的手指还卡在算盘的“3”和“4”之间，草稿纸上未写完的公式，被雪水晕染成一片模糊的蓝。这些未完成的公式，何尝不是他们献给祖国最壮丽的诗行？

离开陵园时，夕阳将天空染成血色，盐碱地上的马兰花在余晖中肆意绽放。蓝紫色花瓣镀着金边，钢铁般的根系穿透砾石。风掠过花海，卷起那些为核武器试验隐姓埋名者的故事——他们用青春凿穿戈壁，以热血浇灌理想。这抹永不凋零的幽蓝，早已成为民族脊梁上最坚韧的勋章。

暮色漫过戈壁，马兰花仍在风中挺立，诉说着无声的传奇。这些用生命镌刻的传奇，化作了一首永恒的赞歌。恍惚间，《马兰颂》在心底响起：

五月繁花映日新，

马兰傲立守荒尘。

将军挥镐拓天路，

学者燃灯探星海。

妻女提灯穿冷夜，

儿郎浴血铸精魂。

蘑云腾起惊环宇，

赤心凝成万代春。

图片：自拍、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