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我向来不甚明白，何以人们要聚在一处，互相涂抹黑泥，称之为"狂欢"。然而沧源的佤族人却年年如此，乐此不疲。司岗里摸你黑，这名字听来便觉古怪，却又带着几分野性的诱惑。</b></p><p class="ql-block"><b>午后的沧源，阳光极好，晒得人皮肤发烫。街上已有些青年男女，手里攥着黑乎乎的泥巴，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猎手看见了猎物。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却被一个佤族老者拦住。他脸上皱纹里还残留着去年的黑泥痕迹，咧嘴一笑，牙齿在黝黑的面庞上显得分外白。</b></p><p class="ql-block"><b>"别怕，"他说，"这是吉祥的。"</b></p><p class="ql-block"><b>我疑为吉祥与否尚待商榷，但见他手中并无泥巴，也就略放宽心。老者自称姓赵，是本地学校的退休教师。他告诉我，这黑泥并非寻常泥土，乃是用草药、锅底灰、牛血等物特制而成，抹在身上，可保一年平安。</b></p><p class="ql-block"><b>"从前更有意思，"赵老师眯起眼睛，"那时候没有这些花里胡哨的舞台表演，就是全村人互相追逐，抹得越黑越好。小孩子们躲来躲去，最后还是被大人抓住，涂个满脸花。"</b></p><p class="ql-block"><b>正说着，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只见十来个青年呼啸而来，人人手中一团黑泥，见人就抹。一位穿白衬衫的游客躲闪不及，背上顿时开了黑花，他倒也不恼，反而大笑起来，转身加入战团。</b></p><p class="ql-block"><b>赵老师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小团黑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在我脸上。那泥凉丝丝的，带着一股草药味儿，并不难闻。</b></p><p class="ql-block"><b>"这下你也是我们的人了。"他笑道。</b></p><p class="ql-block"><b>我摸着脸上的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忽见远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黑浪翻滚，欢笑声震天响。有人摔倒了，立刻有几双手伸去搀扶，顺便在他脸上再添几道黑。姑娘们的长发甩动间，黑泥飞溅；小伙子们赤裸的上身早已看不出本来肤色，倒像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b></p><p class="ql-block"><b>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跑到我面前，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他伸出沾满黑泥的小手，在我裤子上按了个手印，然后咯咯笑着跑开了。他母亲追过来，向我道歉，我摆摆手表示无妨。那妇人便也笑了，顺手在我另一条裤腿上又抹了一把。</b></p> <p class="ql-block">日头渐西，黑泥大战却愈演愈烈。音乐声、笑声、尖叫声混作一团。我原以为这等混乱中必有摩擦争斗，却见人人脸上带笑，偶有碰撞，也不过相视一笑，再互赠一团黑泥罢了。</p><p class="ql-block">赵老师说，这习俗源于佤族古老的传说。先民们认为，黑色能驱邪避灾，而互相涂抹则象征着消除隔阂，亲密无间。</p><p class="ql-block">"现在的人啊，"他叹道，"平日里勾心斗角，斤斤计较。就这一天，可以放下所有防备，像孩子一样玩耍。"</p><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时，活动渐近尾声。人人面目全非，却都心满意足。我对着商店橱窗照了照，只见镜中一个黑人咧嘴而笑，唯有一口白牙和眼白尚可辨认。</p><p class="ql-block">归途中，我摸着脸上干涸的黑泥，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也被这黑泥抹去了。或许是那些不必要的矜持，又或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文明包袱。</p><p class="ql-block">黑泥之下，人人平等。这倒真是个不错的道理。</p><p class="ql-block"> 月明星稀•墨韵生花2025，5，7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