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尚词社~原创音乐文学锦集2025年(总133期）

景尚传媒—冷剑无双（音乐人）

人与人之间

人与人之间

作者：冷剑无双

人与人之间，隔着多少重山水，多少道心墙，多少层雾霭，我竟说不清楚。每每思之，总觉其中颇有可玩味之处。

爱情一事，向来被文人墨客渲染得天花乱坠。我见过一对年轻恋人，在公园长椅上依偎，男的说了什么，女的便咯咯地笑，笑声里透着欢喜，也透着些做作。过了月余，又见他们，却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中间隔着三五个路人，连目光都不曾交错。问之，则曰：“性格不合。”细究起来，不过是那男的嫌女的过于聒噪，女的嫌男的过于沉闷罢了。

爱情初起时，两人之间隔着层薄纱，朦胧中美得很；后来纱破了，露出本相，便觉得面目可憎。伊曾经握着我的手说：“你的手真暖。”后来却说：“你的手总是汗津津的。”手还是那双手，变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友情比爱情似乎坚固些，但也未必。我有两个朋友，相交十年，平日里称兄道弟，好不亲热。一日酒后失言，甲说了乙的短处，乙便记恨在心。后来甲落魄了，求到乙门上，乙闭门不纳，只说：“交情归交情，钱财归钱财。”甲在门外站了半晌，终于蹒跚而去。我亲眼所见，那日秋风甚厉，吹得甲的背影歪歪斜斜，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也有一种友情，平淡如水，却历久弥新。我认识一位老塾师，与他的友人通信五十余载，从未间断。信中所谈，无非是些家常琐事，天气阴晴，儿女长成。后来老塾师死了，他的友人来吊唁，在灵前坐了整夜，不哭不笑，只是坐着。天明时，他对我说：“往后收不到他的信了。”这话平平淡淡，却叫我心下一阵酸楚。

亲情最为牢靠，血浓于水，这是常理。然而我见过一个老妇人，生了三个儿子，年轻时含辛茹苦将他们拉扯大。后来老了，三个儿子互相推诿，谁也不愿奉养。老妇人只得轮流在三个儿子家各住四月，多一日便要遭白眼。我去看她时，她正坐在小儿子家的门槛上晒太阳，手里捏着半块硬馒头，慢慢地啃着。见了我，忙将馒头藏入袖中，强笑道：“孩子们都待我好，是我自己爱吃这口硬的。”

也有那孝顺的。邻家有个后生，待他母亲极好。母亲病了，他背着走十里地去求医。后来母亲死了，他哭得昏天黑地，人人都道他孝心可嘉。谁知过了周年，他便将母亲的遗物尽数变卖，连一张相片也不曾留下。问他，则曰：“人死如灯灭，留着这些徒增伤感。”这话倒也不错，只是未免太过干脆了些。

老同学相遇，最是有趣。去年我在茶楼遇见一位旧日同窗，二十余年未见，彼此几乎认不出来。寒暄过后，他问我现在何处高就，我如实相告。他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随即又堆满笑容，大谈他如何飞黄腾达。我听着，忽然想起当年在学堂里，他因为背不出书而被先生打手心，哭得鼻涕横流的模样。如今他西装革履，趾高气扬，与当年判若两人。临别时，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事尽管找他。我接过一看，头衔竟有五行之多。

后来我真遇到了难处，想起他的话，便去找他。他的秘书将我拦在门外，说经理很忙，要我预约。我留下姓名，却始终未得回音。偶然在街上又遇见他，他远远看见我，竟拐进了一条小巷。我想，他大约是怕我开口借钱罢。其实我不过是想告诉他，我们的老先生去世了。

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反倒常常显出几分真诚。我曾在旅途中遇到一位商人，萍水相逢，却相谈甚欢。临别时，他将一包好茶赠与我，说是有缘。我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后来打开一看，茶叶里竟夹着一张银票。我按地址寄还给他，附信说明。他回信说，是特意为之，见我清贫，想助我一臂之力，不料我如此固执。我回信说，陌生人的善意最为珍贵，若掺杂了金钱，反倒不美。此后我们通了几年信，竟成了知己。

也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孩童跌倒，忙上前扶起。孩子的母亲赶来，不但不谢，反而警惕地将孩子拉走，好像我要加害似的。我站在那里，看着母子二人远去的背影，心中颇不是滋味。后来想通了，这世道，人与人之间的戒备，有时竟成了常态。

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是懂得。懂得比爱更稀有，比喜欢更珍贵。我认识一对夫妻，丈夫沉默寡言，妻子活泼好动，看似极不相配。然而他们过得很好。问其故，妻子说：“他懂我的热闹，我懂他的安静。”这话说得极好。懂得之人，即使相隔千里，也如在眼前；不懂之人，即便朝夕相处，也形同陌路。

我见过一个老人，每天黄昏都到坟场去，坐在一块无字碑旁说话。有人告诉我，那里埋着他的妻子。妻子生前是个聋子，从未听过他一句话。如今他反而能畅所欲言了。我想，这大概也是一种懂得罢。

夜深人静时，我常想：人与人之间，究竟隔着什么？是身份地位？是贫富差距？是利害关系？抑或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成见与误解？

有时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有时远在天涯，却又近在咫尺。人与人之间，隔着整个宇宙，也隔着一层窗户纸。

菜市场里常见这样的场景：卖豆腐的妇人把最后一块嫩豆腐留给常来的老先生，卖鱼的汉子顺手帮隔壁摊子提一桶水。这些微末的交情，像春日的柳絮，轻飘飘地落在人间，倒比那些郑重其事的誓约更耐咀嚼。我见过两个摊贩为了争地盘大打出手，三日后却又能互相借秤砣，仿佛那场争执不过是风吹过水面泛起的涟漪。市井中人最懂得相处的分寸——该争时争，该让时让，面上留着余地，心里揣着明白。

倒是那些自诩清高的人，往往在人情世故里跌得最重。曾有位教授邻居，素日里不与贩夫走卒交谈，嫌他们身上沾着烟火气。某夜家中水管爆裂，却是楼下修鞋匠老张闻声赶来，二话不说钻进水里修理。事后教授送他一盒茶叶，老张摆摆手：“您给我修过钢笔，忘啦？”原来半年前教授随手之举，倒被这粗糙汉子记了半载。

医院的长廊最见人心。我陪父亲住院时，见过中年汉子跪着给瘫痪的老父擦身，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婴儿；也见过打扮入时的女子，把老年痴呆的母亲反锁在病房，自己坐在走廊涂指甲油。最难忘的是ICU外的长椅，素不相识的人们会分享热水，会借肩膀给陌生人哭泣。有个小伙子守了三天三夜，最后等来病危通知书时，竟是隔壁床家属替他买的饭。生死面前，人与人之间的壁垒常会突然崩塌，露出底下温热的真心。

但真心也最容易被辜负。同病房有位老太太，三个女儿轮流陪护，来时必带摄像机拍孝亲视频。镜头前喂饭擦脸无微不至，镜头一关便各自刷手机。老太太夜里悄悄拉着我说：“我宁愿她们像小时候那样跟我顶嘴。”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照着她手背上青紫的针眼，像一串将枯未枯的紫藤花。

茶馆的说书人爱讲侠义故事，我却更爱看台下众生相。穿绸衫的老者与蹬三轮的车夫共坐一桌，就着花生米能聊半日江湖事；烫卷发的时髦姑娘给乞儿让出半条长凳，自己站着听《水浒传》。说书人醒木一拍，满堂喝彩声里，不同身份的人都成了平等的看客。这种短暂的平等最是珍贵，像雨后的虹，明知转瞬即逝，却总叫人仰头期待。

出了茶馆又是另一番光景。穿长衫的嫌短打的身上有汗味，坐汽车的按喇叭催挡路的黄包车。但下回茶馆锣鼓一响，他们照样挤作一堆。可见人心终究向暖，就像冬虫总要向光。

旧书摊前常有奇遇。我觅得一本五十年前的日记，扉页写着“赠玉兰同志共勉”。泛黄的纸页里夹着干枯的玉兰花，还能嗅到些许残香。摊主说这是废品站收来的，我却在辗转反侧后，按着日记里的线索找到了玉兰——如今已是九旬老妪。当她颤抖的手抚摸那些字句时，混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这是他参军前夜写的，后来他就没回来。”老太太送我出门时，硬塞给我一包桂花糖，说是替故人谢我。那糖我至今未拆，总觉这甜味该永远封存在时光里。

火车站是最盛大的离别场。我见过少女追着火车奔跑，纱巾被风扯成飘摇的旗；见过老兵把勋章别在孙子胸前，手抖得怎么也扣不上别针。最难忘的是个农民工家庭，男人把五岁的儿子举过头顶，让孩子最后摸一摸父亲的胡茬。女人突然蹲下身，给丈夫的解放鞋系了个死结：“这样就不容易开。”火车鸣笛时，没人看见她偷偷往丈夫包里塞了三个熟鸡蛋。

也有温暖的相遇。暴雨延误的深夜，陌生人共享一把伞，分享同一碗泡面。东北大汉给南方姑娘讲雪原上的故事，姑娘教大叔用手机拍短视频。天南海北的方言在候车厅交织，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兜住所有漂泊的孤寂。

如今满街都是低头看手机的人，我却怀念过去问路的光景。那时掏出皱巴巴的地图，总会有热心人比划着：“您得先找棵老槐树，看见副食店往北……”现在导航精准到米，可再没人会多说那句：“那边路滑，您小心。”

倒是在古镇迷路时，遇见摇蒲扇的老伯。他不用智能手机，却能把每条巷子的故事说成活色生香的戏文：青石板上走过送嫁的轿子，白墙后藏过抗战的传单。临别时他送我到巷口，忽然指着屋檐：“瞧见那个燕子窝没？二十多年了，每年清明准回来。”我仰头望去，旧巢里果然探出几个绒绒的小脑袋。

人与人之间最玄妙处，在于永远算不准远近亲疏。曾有位同事日日共餐，辞职后竟成陌路；也有仅有一面之缘者，多年后雪夜送炭。我书房挂着一幅《风雨归舟图》，是二十年前旅途中偶遇的老画师所赠。当时我不过夸了句“笔墨有生气”，老人便执意相赠。如今观画时仍能想起他作画的手势，腕子悬空画浪花，如舞剑般潇洒。

外祖母临终前半个月，忽然紧攥我的手：“记不记得你三岁那年……”她说的是我早已遗忘的琐事：如何在菜场走丢，如何被卖糕点的阿婆收留，如何枕着芝麻香睡在竹筐里。这些细节像埋在岁月里的金砂，经生死时刻的激荡，终于浮出水面。

近来常去社区养老院做义工，发现老人们最爱聊“当年”。王奶奶反复讲她当纺织女工评上劳模的故事，李爷爷总说抗美援朝时用罐头盒煮野菜。起初我当他们是沉湎往事，直到某日看见两个失智老人对话——一个说东北剿匪，一个说公社种田，各说各的竟也聊得投机。护工笑道：“他们哪里记得清？不过是贪恋说话的温热。”

这让我想起早市的豆浆摊。常客们并不为那碗豆浆，倒是贪图老板娘那句“老样子？”的问候。人与人之间，原是需要些无用的纠缠，像藤蔓绕着竹架，未必结果，但总要生长。

今晨见收废品的老赵在巷口教孙女念诗。“床前明月光”的调子混着三轮车吱呀声，竟比学堂里的晨读更动人。女孩把“疑是地上霜”背成“银是地上霜”，老赵也不纠正，只呵呵笑着往她辫子上系红头绳。这让我忽然懂得，所谓传承，未必是典籍礼法，可能只是某个清晨，爷爷把生活熬成的糖，抹在童谣里递给孙儿。

暮色四合时，我站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每扇窗后都是说不尽的人间事：争吵的夫妻正在冷战，备考的少年偷玩手机，生病的老人数着药片……但此刻灯火温柔，竟让人觉得所有隔阂都可原谅。毕竟我们都在同一片夜色里，揣着各自的心事，亮着相似的灯。

生命如同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人与人之间的每一段相遇和离别，都是这幅画上不可或缺的笔触。无论是温暖的拥抱，还是冷漠的背影；无论是热烈的誓言，还是无言的沉默，都是我们在这世间行走的见证。或许，只要我们心怀善意，用爱去理解，用懂得去包容，这幅画卷终能绘出最为动人的色彩。

而我，愿在这纷繁复杂的人世间，做一个温暖的见证者，用文字记录下每一份真挚的情谊，每一份平凡的美好，也愿每一个心灵都能在悠悠的岁月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温暖和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