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厨

空谷幽兰

　　先端上来一盘花生米。花生米很干净，粒粒分明。它们被盛在一个素洁的白磁盘里。灯光寂静，角落里的装饰也很寂静，红的，绿的，闪烁着夜的光彩。脚下铺着淡白的石子，铺成精致的椭圆形，这椭圆形的中间放着小巧的桌子，四周是轻巧的深棕色藤椅。一抹温柔的灯光笼罩着这一切。

古城，车水马龙，挤挤攘攘，人声喧喧，我和小乖悄然登上这不显眼处寂寞的楼梯，来到这隐厨。一碟花生米照亮了幽暗僻静的空间。饺子还没端上来。小乖要的薯条也还没上来。她在小的圆桌周围欢快地玩着，用小脚去踢小白石子，在远处空的座位上试着坐一下就走开。

旁边的小桌和椅子距离这里不远不近。远处灯光更暗些。光彩辉煌的琉璃装饰就悬挂在身后的墙上，很大的仿真盆景摆在身边。清幽的灯光映照在小桌上。

我一个人寂寞地吃着花生米。小乖不喜欢吃。

一边是窗，外面是深沉的夜色，和无边的人烟。

花生米焦香生脆，皮儿不散，颗颗完整干净，淡粉色的皮，紧致地包裹着酥香的果仁。一颗一颗，慢慢吃着。这是一个半开放的隔间，很大。外面是前台，无人。再往里是大厅，灯光也有些暗淡。疏落坐着几个少年，时尚的男孩和女孩。最里面的歌台上有个少年在唱歌，他唱得很认真，他的歌声很好听。

花生米，一颗甜，一颗苦，一颗酸，一颗辣，一颗咸。

在被人世繁华围裹的一个幽静的所在，我品味一种种岁月。

我喜欢坐在无人打扰的角落里，看这世间。

这餐厅晶莹润泽，像一颗琥珀，包围着我的一个幽寂入魂的夜。也包裹着我面前灯光下的一碟花生米。花生米中包裹着我的日子，明的日子，暗的日子，清的日子，浑的日子，阳的日子，雨的日子，喜的日子，悲的日子。如今这些日子都聚集到这个碟子里，让我一眼洞穿。

连同我的命运，我的生命。我被这个隐厨收拢到灯光下的故事。

窗外真黑。窗外是缠绵往事，窗外是铁马秋风。

窗外是一抔烟雨。

小乖跑过来看看，依然对花生米没有兴趣，她等着她的薯条上来。她于是跑到别处去玩，去看那辉煌的灯饰，去看古朴的篱笆墙上悬挂的古色古香的画。

我慢慢地，落寞而满足地一颗颗吃那花生米。吃我的夜雨巴山一杯酒，吃我一个人幽山孤村的红泥小火炉。

我吃到极静之意。我在花生米中看到千山鸟飞绝。看到古画风雪，蓑笠鱼钩。我吃到怆然。

那花生米是一朵一朵雪，冰冷着我，也掩蔽着我，冰冷着我的孤怀，也掩蔽着我的凌乱。

我在这辉煌的餐厅一角，一颗颗吃我自己。

花生米那么多，似乎永远吃不尽。小乖的薯条上来了，她蘸着通红的番茄酱在吃。洁白的水饺上来了，鲜香清新的肉和白菜味，那肉和白菜也分明。我还在吃花生米。像吃青山白云，像吃竹林兰草，像吃溪水河湖。

像吃一颗一颗淡然的人生。

我吃了高山。我吃了湿地。我吃了烟云和故乡。三千里的脚印，都映现在盘子里。

苦痛，挣扎，悲凉，欣然，都在这盘子里。

这隐厨，一碟花生米，唤来整个的山河岁月。

我喜欢在这样寂寞的角落里吃饭。

我喜欢在这样寂寞的角落里活着。

古城的冬，依然冷。这夜，被暖香热烈侵蚀。有这一隅清净，足以放置我的人生。

一碟花生米的幽，也足以让我彻底沉静。

我喜欢看荒凉幽寂的风景。小乖不喜欢，她喜欢热闹的所在，喜欢人群。

我喜欢这碟花生米的孤寂与荒凉。

这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