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一次终身难忘的春运

潘晓阳

有人年年都要经历一次春运，对春运感受习以为常，而我的一生只经历过一次春运，却对这次春运的遭遇刻骨铭心。但凡刻骨铭心的记忆，必定是情感深处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过或伤害过，亦或与人与事相处产生过强烈的心理变化。所以，一样的回家，却因生活在不一样的时代，或经历过不一样的遭遇，其感受就不一样。 我经历的那次春运是1993年的年末，1993年，对个人来说，合川县刚撤县改市，我调到重庆市工作；对国家来说，中国改革开放已经15年，农民工人数达到1.2亿，春运人数开始突破10亿人次！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广州乘火车回重庆，无意中却遭遇了一次春运。当年我在合川县政府任职届满，调到重庆市工作，即将过春节了，到重庆新单位报到前，我和丈夫决定利用这个空挡，到广州去看看。 这次到广州，并没有特别的事需要处理，只是单纯的想去看看而已。没想到，去时容易回时难，从广州回家，我才知道有种现象叫“春运”。为何我说去时容易回时难？因为从重庆到广州并没有出现买票难的问题，随时买票随时都能上车，所以去时容易；但我不知道的是，春节期间，要离开广州，则非常困难，难于上青天，所以，回时难，来时容易回时难吗？我没经历过，所以，我们选择春节期间到广州，没有一点顾虑。 我国为何会有春运，而其他国家没有？中国有春运，不外乎三大原因，一是人口流动性大，二是在外的人都集中在很短的时间回家过年，更深层的原因，则是中国地区发展的不平衡。就因为春节是我国传统的团圆节日，所以春节前人们都要回家过年，需要乘车的人猛增，运输部门为了全力保障旅客有车坐，能回家，过完年能回来，就要制定特殊的交通运行图，加开大量临时客车。 特别是80年代以后，随着国民经济发展对人力资源需求的加大，民工潮兴起，每到春节前，春运就成为社会现象，就成为泱泱大国的奇观，这奇观来自中国人独有的必须回家过年的执念。我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老家在重庆，所以没有经历过春运，不知道春运对一个旅客来说会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在广州住了几天，眼看距春节只有5天时间了，我们这才开始买返程票。 买票时才发现，返程车票不是你想买就能买的，离开广州的所有火车汽车飞机等各种票早就售罄，不是现在才售罄，而是半个月或一个月前就售罄了，现在买离开广州的车票，一票难求！我这才着急起来，赶紧托人帮买票。托了好几个在广州工作的朋友，朋友又托朋友，有个朋友找了他在民航局工作的朋友帮忙买飞机票，没票；有个朋友找到在广州市公安局工作的合川籍干部帮忙，说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如果都没办法买到票，那就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与丈夫一起到了广州市公安局，找到那个合川籍干部，上班时间，他穿着警服正在一间办公室与几个干警打牌，打牌不是消遣，而是赌钱！因为他们每人面前都押着一叠钞票！我很震惊，别说内地干部上班时间在办公室打牌赌博，就连下班悄悄赌钱都会捏着一把汗，但他们赌钱并不因我们的到来而避讳，看来这已经是工作中的常态，我却为这样的常态深感震惊。 合川籍干部见到我们先是一愣，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赶紧丢下牌，将我们带到另外一间办公室，不仅给我们沏上茶，还在办公室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对我们说，现在没办法马上买到票，只能过两天再说，如果有票了，我会通知你们。我自知无望，只好悻悻然回到住地再想办法。 身在异地，托人办事困难很多，我和朋友们办法想尽了，实在没辙，有朋友建议，要不就在广州过年？我们哪能在广州过年？别人千里迢迢都要赶回老家过年，我们却在千里迢迢之外的广州过年？想起家里还有十来岁的儿子，想起回家过年的安心，我和丈夫下决心，到火车站碰运气。 万一买到票了，立马就离开，万一仍然买不到票，再想其他办法，无论什么办法，都比坐在屋里干着急好得多，难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和丈夫收拾好行李赶到广州火车站，虽然吉凶未卜，但那心情却像韩信背水一战时的悲壮。到了广州火车站，我被眼前人山人海的场面震惊了。 那个年代的广州火车站候车厅极小，并没有后来的宽敞明亮大气，人们都等候在站外的露天广场，广场就成为广州春运时的候车场。广场上的高音喇叭不断播送火车进出站信息，不断播放革命歌曲；各种汽车在站外鸣着刺耳的喇叭声驶过；广场上人山人海，凡是能立足的地方都站满了人。高音喇叭声，汽车鸣笛声，人的喧哗声，还有小贩的吆喝声，嘈杂和混乱场景，更加令人不安。 我们找到一个空地站定，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有的拖儿带女坐在行李上，有的人裹着厚厚的棉被，更多的人在冷风中呼呼大睡...，不管人们在干什么，脸上都写满疲惫和焦虑。 只听周边的人议论，他们已经在车站守候了两天两夜，至今没买到票；有人说，他们的同乡再也无法等待，有的已经徒步往家的方向走了；还有人建议，改坐汽车也行；另有人不赞同，汽车票照样不好买....。听着人们相互传递的各种信息，我更加焦虑。 那些买了票的旅客全都排着队，也有民警挥舞着短棍在维持秩序，我们没买到票，连排队的资格都没有。我和丈夫只能在车站广场徘徊，寻找买票机会。后来经人指点，花高价在票贩子手里买到两张回重庆的无座票，虽然无座，但也像中了彩票般激动，只要能上火车离开广州，其他都是浮云。 好不容易听见高音喇叭传来广州到重庆的检票通知，原本在临时候车处排队的人焦虑和紧张情绪已经到了顶点，一听到通知，哪有再排队上车做文明人的心境，排在后面的旅客不管不顾就拼命往前跑，队形顿时乱了套，人们都向进站口大门边的伸缩栅栏前涌。我们站的位置恰好在伸缩栅栏旁边，被人们呼啦一下就推挤到进站口不远处。我立马就被挤在人堆里，身子悬空，双脚几乎无法落地，心里就恐慌起来，担心伸缩栅栏一旦打开，自己不慎倒地，就会被无法控制的人流踩成肉饼。 （图文无关）我周边很多人的个子比较矮小，他们在挤得密不透风的人堆里拼命仰起头才能呼吸，带着小孩子的人更加难受，小孩子被挤得哇哇大哭，妇女和老人被挤得一声声喊“哎呦”！但所有人只想着自己尽快进站，没人顾及别人的困难或危险。我与周边的人紧紧挤在一起，大冷的天，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臭味仍很浓烈。开始检票进站了，人们再次骚动起来。 我被人们“抬”到距伸缩栅栏很近的地方，只见栅栏里边有十来个武警执勤，其中一人手持一根长长的，一头被破开的竹竿，站在大门边高高的平台上，嘴里一边厉声喊着“不要挤！不要挤！”一边用长竹竿在旅客头顶上挥舞，被挥舞的竹片在空中发出噼噼啪啪响声，有人被竹竿打中脑袋，疼得嗷嗷直叫。 挥舞时发出噼啪作响的竹竿叫什么？四川人叫“响杆”，响杆是将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头破开，破开的竹片被挥舞，就会碰撞发出噼啪响声。响杆是用来干什么的？主要是用来吓唬猪的，农人赶猪上路，准备杀了吃肉或卖了换钱，但猪不老实，总是走走停停，赶猪人就将响杆挥舞一下，吓唬它，催它快走，猪听见响杆的噼啪声，怕挨打，就会老实很多。我没想到乘火车会被响杆威胁！而我的头部亦在响杆可及之处，但我没法躲避，连低头都不能，只能任由人们“抬”着，任由响杆在头顶噼啪作响。这个时候我的心情怎样？ 别人的心情怎样？我不知道，但我的内心是崩溃的！人都是没有尊严的吗？为了乘坐火车回家，居然会像猪一样被响杆威胁！终于等到伸缩栅栏缓缓移开，人们挤得更紧，所有人都拼命向栅栏移开的缺口冲刺。我被人双脚悬空“抬”着，身体被人流裹挟着向栅栏移动，直到被“抬”进栅栏里面，脚才接触地面。 不少人在栅栏边跌倒，但没人停下来拉一把，跌倒的人也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情，从地上爬起来就拼命跑。很多人跑丢了鞋，跑丢了行李，更多的人跑丢了同伴。 这是春运期间，一辆开往广州的火车停靠在株洲火车站，父亲跳下了车，虽然一双鞋被挤掉了，但他儿子却被困在车里出不来，父亲只好向警察下跪求救，但他儿子最终仍然被火车运到了广州。再说我自己，我进入检票口就随着人流本能地跑，但刚才的惊吓和紧张，已经使我浑身无力，我只能艰难而机械的挪动脚步。大多数行李都是丈夫背着的，他见我跑不动，无法陪我慢跑，就背着行李跑到前面去了。 我随着人流好不容易跑到火车边，流着虚汗，浑身更加无力，脸色也一定更加难看。但火车的车门全都关闭着，人们气喘吁吁拥挤在火车旁边，却都无法进入车厢。我不知道丈夫跑到哪里去了，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因为凭我的能力，那么高的车窗，那么光滑的车身，我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的。 （图文无关）正着急，猛然听见丈夫喊我的名字，他已经爬进了车厢，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抓住我的手，使劲将我拖进了车里。车厢里的人还不多，因为人们全都聚集在车下。我瘫坐在车位上，浑身更加瘫软无力，但毕竟进了车厢，心里又不免松了口气。 有能力的人开始爬窗，没能力的人只好聚集在车厢外惊慌失措的喊着同伴的名字，进了车厢的人，则趴在窗上焦急的张望，不断挥手向车下的同伴呼喊，车里车外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急于上车，那时的车站虽然也有站台，但站台距车窗地面有两米左右，地面的人凭一己之力要爬进车厢非常困难。这个时候是最考验人性的时刻，因为上车的人越少，车上的人就越舒适，虽然车上也有人出手相助拉人一把，但很多人的选择则是对车下的人视而不见，更有甚者，有人直接关上了车窗。还在车下的人为了上车就许诺，有人喊着，谁拉我上车，就给他两块钱。也有人加价，谁拉我上车，就给五块钱。更多的人没钱，或舍不得花钱，只能在车窗外一声声哀求。 什么叫趁火打劫？这个时候趁火打劫是最好的时机，所以有人就调笑，我拉你，10块钱？车下的人为了上车，立马答应，10块就10块。唉！车里的人原本举手之劳就可助人，但现在却成为赚钱的交易。在纷乱的车厢里，我看见丈夫在不断拉人上车，就很感激这次出门有同伴，哪怕我的同伴是女性，在车下一人抱起另一人的身体，也能进到车厢里，我想着，要不是丈夫将我拖进车厢，我也会像那些老弱病残一样，只能望车兴叹。广州是始发站，火车为什么不开车门？火车不开门需要爬窗才能上车，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妇女病人孩子怎么办？我不知道不开车门的缘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年春运的常态，因为我只经历过这一次春运。我只知道，当年我乘坐的那列火车进广州站后就没开车门，不仅起始站没开，全程都没开，人们上车下车，都只能从车窗里爬进爬出。 就连车外的售货员，火车停靠的那点时间，也只能站在售货车上，趴在车窗外卖东西。火车终于开动了，随着车轮的滚动，发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声响，我看见站台上三三两两滞留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只能无助的看着慢慢离去的火车，听着哐当哐当的声音渐渐远去。多年以后我还在为他们担忧，他们爬不进火车，离不开广州，何时才能回到远方的家？ （图文无关）我们上车比较早，车厢里还有空位，但很快，车厢里就塞满了人，行李架上，厕所里面，就连座椅下逼窄的空间，都有人爬了进去，车厢里全是人，凡是能立足的空间全都被人占用。 车厢连接处只有60厘米左右空间，但这点空间也能成为一家人的安身之处。我定睛看看周边的人，从他们的衣着谈吐和年龄上看，绝大多数应该是农民工，他们说着各地的方言，三五人结伴，也有二三十人同行。 （图文无关）挤在我们身边的几个小姑娘满脸稚嫩，看来都是十几岁的人，她们说自己是湖南的，都是老乡，在广州一个玩具厂做工，为了回家过年，厂里提前两个多月就帮他们买了票，结果差点上不了车。我们本来是无座的票，但占座以后，却一直没人来向我们索要座位。许是那些人不在这个车厢，因人太多，他们实在回不到自己有座位的车厢来；许是那些人没有能力爬上车窗，他们现在还在车下；许是他们已经看见了这两个座位，却自感无可奈何，只好吃哑巴亏。 那个年代的春运没有秩序可言，占山就是王，谁先坐，这个位置就是谁的，对号入座？想多了。车厢里没有餐车可以通过的空间，所以没有吃的东西可买，火车停靠以后，虽然车外有人售卖食物，但买的人不多，一则想节约钱，二则担心吃了喝了会上厕所，因为大家都知道吃得多喝得多屎尿就多的道理。我上过一次厕所，厕所里挤满了人，我只能央求厕所里的人让一让，上完厕所后，我也和所有旅客一样，在车上能不吃就尽量不吃，能不喝就尽量不喝。不吃不喝不仅是为了不上或少上厕所，还因为你一旦起身，别人就可能将你的座位占了去，要保住自己的座位，不仅坐在位置上要稳如泰山，还要拳头过硬，没人敢觊觎。 所以，不吃不喝坐在位置上或站在原地不动弹，两天下来，每个人的大腿小腿或脚踝都肿得像发面馒头。车厢里人太多，冬天亦不敢开窗，所以车厢里的空气就非常污浊，污浊的环境使人倍感压抑和难受。 晚上大家都在昏昏欲睡，突然车厢里传出一阵阵的惨叫声，我抬眼一看，只见一个男人手里挥舞着一根皮带，正在猛力抽打一个瘦弱的小伙子，小伙子头被皮带扣打出了血，鲜血顺着脖子流，惨叫声就是小伙子发出的。整个车厢的人都惊醒了，大家都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几个人指着瘦弱的小伙子不断咒骂，小伙子不敢反抗，只是捂着头惊恐的乱叫。很快我就知道了小伙子挨打的事情经过，这个小伙子不睡觉，一直瞪大眼睛盯着人看，半夜时分，他突然站起身来，一边大喊着偷钱了！有人偷钱了！一边对身边的人拳打脚踢。 身边的人不知道他们被踢打的原因，几个人就围住小伙子也是一顿拳打脚踢。后来我知道了，这种情况在春运期间发生过多次，农民工在外挣钱很不容易，说那些钱是血汗钱一点不为过。他们春节回家，兜里都揣着一些钱，正因为攒下这点钱很不容易，所以对钱的安全性就特别紧张，唯恐那些钱被盗，精神紧张加上车厢里空气污浊，人就会出现应激性精神障碍。 小伙子出现被人偷钱的幻觉，就是这种典型的应激性精神障碍表现。小伙子被打得满头是血，却无法就医，只能抱着头痛哭。春节前一天，我们终于回到合川，过了一个安宁的春节。但这次到广州遭遇春运却使我终身难忘，买票的艰难；广州市公安局干警上班时间公开的赌博；武警在广州火车站向旅客挥舞的响杆；人们攀爬车窗的无助；车厢里拥挤的旅客和污浊的空气；还有被打得一声声惨叫的小伙子......。 回到合川后，我将这些都写进了日记里。这些遭遇汇聚起来，不外乎两个字，尊严！虽然每个人生活在世界上都需要有尊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有尊严的人，因为弱者无尊严！ 记得2010年，时任总理的温家宝作政府工作报告时提出，“要让人民生活得更有尊严。”尊严两个字才进入政府工作报告，有人夸赞，这是虎年开篇最强音。别看只有两个字，只有遭遇过没有尊严的人，才会感受到人的尊严是活在人世间极其宝贵的权利。但愿如1993年那样的春运不再重演，但愿每个中国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活得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