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掠过讲台时》

蓝色大海

　　作者: 蓝色大海

粉笔在黑板上断成两截的瞬间，后排的余胜吹了声口哨。我慌忙转身，看见四月的风正掀起蓝布窗帘，几只山雀的影子掠过讲台，在作业本上投下细碎的斑痕。这是我站上祁门一中讲台的第七分钟，白衬衫后背早已洇出汗渍，攥着教案的手指关节发白。

"龚老师紧张啦！"扎羊角辫的姑娘突然喊出声，惊飞了窗外的鸟群。我的耳朵烧得滚烫，低头却撞进盛顺红安抚的目光——这个总在早读课时分擦讲台的姑娘，此刻正用橡皮轻轻蹭去我袖口的粉笔灰。她的英语课本里夹着晒干的杜鹃花瓣，批改作业时总会簌簌落下来，在作业本上铺成淡粉色的句点。

春游那日满山新茶抽芽，余祁红举着铁皮喇叭在前头开道，马尾辫甩得像面迎风招展的旗。她总能把"龚老师这边走"喊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惊得采茶妇人们直起身子张望。野梨树下铺开塑料布时，我的帆布包突然鼓胀起来。沾着泥点的纸包接二连三蹦出来：梅干菜烧饼裹着体温，炒南瓜子还带着灶火香，最底下压着张作业纸，歪歪扭扭写着"龚老师专属零食袋"。余胜抱着足球从茶垄间钻出来，衣襟上别着朵火红的杜鹃，汗珠顺着麦色脖颈滚进衣领，"老师，这花能治咳嗽！"他说这话时眼神闪烁，显然不知道山杜鹃其实微毒。

每周三下午的教研活动，老教师们的搪瓷缸在木桌上磕出清脆声响。教数学的吴老师总把"小龚老师"叫成"小宫老师"，却在我第三次听课笔记写满三页纸时，突然往我兜里塞了把炒蚕豆。"年轻老师脸皮薄可不行，"他啜着浓茶笑，"当年我被学生叫'吴大头'，气得摔了三角板，结果第二天讲台上摆着四十五顶报纸折的帽子。"

那个总爱把"rabbit"念成"辣笔头"的圆脸男生，在第三次听写时终于画对了兔子的长耳朵。他举着满分听写纸冲进办公室，裤脚还沾着操场边的苍耳。盛顺红悄悄告诉我，这孩子每天蹲在鸡窝旁背单词，吓得母鸡都不敢下蛋。我鼻尖发酸，想起他父亲来送学费时，从补丁摞补丁的外套里掏出的硬币，每一枚都用旧报纸擦得锃亮。

实习最后那天清晨，讲台上静静躺着个麦秸编的笔筒，细密的纹路里还嵌着几粒茶籽。老校长背着手踱进来，突然往我教案里塞了本《初中英语游戏教学法》，书页间还夹着半包黄山毛峰。"当年我实习结束，学生送了我一竹筒活蝈蝈，"他摸着秃了一半的头顶笑，"结果在火车上叫了三百里路。"放课铃响时，盛顺红在黑板报右下角画了只振翅的山雀，余祁红突然跳上讲台："全体起立！"四十五张板凳与地面摩擦出轰鸣，窗外掠过一群真正的山雀，翅膀拍打声和童声的"Thank you, Mr. Gong"交织成四月最明亮的和弦。

班车在茶香里启动的刹那，山坡上腾起一片海青色的波浪。余胜的足球在晨雾中划出弧线，余祁红举着铁皮喇叭喊破了音，盛顺红站在最高的岩石上，裙摆沾满露水与野雏菊。山风卷着他们的呼喊扑进车窗，我抱紧怀里的麦秸笔筒，突然想起第一天折断的粉笔——此刻正在某个孩子的铅笔盒里，裹着写满英文祝福的作业纸。

后来的岁月里，我见过许多精美的教具，却始终怀念那截用橡皮筋缠好的断粉笔。每当山雀掠过教室窗台，总恍惚看见蓝布窗帘翻飞如旧，四十五双眼睛在1986年的春光里发亮。盛顺红寄来的信里夹着晒干的野蔷薇，她说余胜成了体育老师，余祁红在镇妇联工作依旧风风火火。去年校庆，我在她寄来的照片上看见自己——那个羞赧的实习老师站在最后一排，肩头落着永远年轻的粉笔灰。